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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快一點才能買到煙。”丫頭馬上表示。她拉高了原本細小的聲音,有意讓人聽見,“老天!都過六點了——不過他每天都會留一盒我那牌子的香菸給我。如果我沒去的話……哎!嗨,馬汀!”

她走到馬路上,招手示意藍坡跟上去。方才喃喃低語的人聲霎時凍結了。靜立在路當中,有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一手平舉的纖弱的年輕男子,正扭過身來面對他們。他有一張一看就是平日很有女生緣、被寵慣的、怯生生的臉,還有一頭黑髮,嘴角帶著一抹不屑的表情。他有點醉了,在稍稍晃動。藍坡看到他背後白色塵土上,印出歪歪扭扭一道足跡。

“嗨,小桃!”他魯莽地說,“你真會鬼鬼祟祟嚇人。什麼事?”

他極力在學美國腔說話。他一手搭在旁邊那人胳臂上,擺出一副很正經的模樣。他的搭檔顯然跟他有親戚關係。馬汀五官清秀,那搭檔則較不起眼,一身衣服疊得厚厚的,帽緣也不像馬汀那樣帥氣地別起一個弧度。可他們分明長得很像。他很窘迫,手也顯得太大。

“去——去喝過茶了嗎,桃若絲?”他笨拙地找話說,“抱歉我們來晚了。我們——我們有事耽擱了。”

“是哦,”丫頭無動於衷地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藍坡先生,這是馬汀·史塔伯斯先生,這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馬汀,藍坡先生是你們同胞呢。”

“你是美國人哪?”馬汀明快地問,“酷斃了。美國哪裡?紐約?酷斃了。我剛從那邊回來。我是從事出版業的。住哪裡?住菲爾家?那個怪老頭。喂,跟我去宅邸,我請你喝點酒。”

“馬汀,我們要去喝茶的呀。”赫伯特楞楞地,耐著性子說。

“哎,去他的什麼茶。聽我說嘛,跟我去宅邸——”

“馬汀,你最好別去喝茶了,”他妹妹說,“還有,拜託別再喝酒了。我是不在乎,可你明明知道原因。”

馬汀看看她:“我要去喝茶了,”他伸長了脖子說,“還有,還有,我還要再來一小杯。小赫,走呀。”

他已把藍坡忘在一邊了,這老美對此頗感慶幸。馬汀理一理帽子,撣了撣衣服肩頭和袖子,不過他身上一點兒灰也沒有。他站直了,清清喉嚨。呆頭呆腦的赫伯特扯著馬汀往前走的時候,桃若絲悄悄地說:“別讓他去。還有晚飯以前你要負責讓他酒醒過來。聽到沒?”

馬汀也聽見了。他轉過身,頭撇向一邊,兩手抱胸:“你覺得我喝醉了,對不對?”他審視著她問道。

“馬汀,求求你,好不好!”

“哼,我要讓你瞧瞧倒底我醉了還是沒醉!小赫,走。”

藍坡加快腳步趕上丫頭,並排朝另一頭走開去。行至轉彎處,藍坡聽見那對堂兄弟在吵嘴。壓低聲音在說話的是赫伯特。馬汀則讓帽沿遮過眉角,高聲叫嚷著。

有一會兒他倆靜靜地走著。剛才那一段插曲與灌木叢的芳香一對比,實在格格不入。然而草原上環繞著他們的風卻把這些紛擾掃光了。西天泛黃,如玻璃般晶瑩剔透。樅木的黑色樹影背光高聳著,連低窪的池沼都映著金光。這裡屬低地,坡度朝高地緩緩爬升。隔著好一段距離可見白色的羊群,活像孩子們的諾亞方舟模型上的玩具一樣。

“你絕不能就這樣認為,”丫頭直視前方,非常輕聲地說——“你絕不可以認為他就是這樣。他不是的。只是此刻他心事重重又設法藉酒裝瘋來掩飾自己,結果變成這副胡言亂語、囂張乖戾的德性。”

“我知道他心裡有事,不能怪他。”

“菲爾博士告訴你啦?”

“只講了一點點。他說這是個公開的秘密。”

她雙手緊握:“哎呀,糟就糟在這兒,不是秘密。這件事人盡皆知,而人人又都避而不談。逼得你去獨自面對,你懂嗎?他們無法在公開場合談它,因為不作興這樣。大家也不能跟我談,連我自己也是提都不便提……”她停了一下,然後轉過來氣沖沖地說,“你好心說你懂。其實你根本不懂!從小到大這件事都……我還記得馬汀和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把我們一個一個舉到窗前,好看看那座監獄。她已經死了,父親也是。”

他溫柔地說:“關於那個傳說,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我就跟你說——你不懂的嘛。”她口氣單調平板,而他則感到心裡頭捱了一刀。他絞盡腦汁在想話說,但無論想到什麼都嫌不妥。搜尋和她的一個共鳴點,好比在一間鬧鬼的屋裡找盞燈一樣難。

“我不夠實際,”他呆呆地說,“一離開書本或橄欖球去面對現實世界,我就傻眼了。可我相信無論你告訴我什麼事,只要跟你有關,我一定懂的。”

一串鐘聲傳遍這塊低地,有種緩慢、悲哀、古老的餘音迴盪空中,又與空氣結而為一。最後一線天光映照在前方遠處橡木間的教堂尖塔上。鐘樓上,成群小鳥吱吱喳喳飛走,怱高怱低的鐘聲與金屬磨損後悶悶的音色交織在一塊兒。一隻烏鴉嘎嘎叫著……他倆在一條寬闊溪水上的石橋邊歇腳。桃若絲·史塔伯斯轉身向他。

“你能這麼說,我已別無他求。”她嘴唇慢慢鬆開,淺淺地笑了。微風撫頤了她的黑髮,“我最不喜歡講求實際了,”她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接著說,“自從父親離世以後,我不得不實際一點。赫伯特像匹可靠的老馬,但他跟那邊那乾草堆一樣缺乏想像力。還有葛蘭比上校夫人、露蒂莎·馬克禮、愛玩碟仙的沛恩太太,和永遠抽不出空來讀她那些新書的波特森小姐。還有魏厄非·丹寧每週四的九點正都要跑來對我獻殷勤,可九點五分就說不出新話題了,卻偏要再接再厲,暢談他早在三年前去倫敦看的一齣戲,要不然就是拼命示範網球擊球動作,害你覺得他準是得了狂舞症。喔,對,還有桑德士先生。聖喬治,保佑寶貝的英格蘭吧。對他而言,假如今年哈洛中學把伊頓公學給打敗了,我們國家可就要落在他們社會主義分子的手裡而一路沉淪嘍。咻!”

她一口氣講完,仍慷慨激昂地甩著頭,直到必須把一頭亂髮向後腦攏一攏為止。然後她有點難為情地笑了:“不曉得我這樣大肆發表意見,你作何感想?”

“我想,你說的完全正確!”藍坡熱切回應。她挖苦桑德士先生的那一段話,對他簡直是個享受,“碟仙免談,網球免談。我希望哈洛中學把伊頓公學打個落花流水——嗯咳!我是說,你說的全都對,還有,社會主義萬歲。”

“關於社會主義,我什麼也沒說啊。”

“喔,那,現在說一點嘛,”他大方提議,“再講嘛,說什麼都好。諾曼·湯姆斯加油!天佑——”

“可是你講這做什麼啊,傻瓜?你怎麼啦?”

“因為這樣桑德士先生會不高興呀,”藍坡解釋道。這理由對他來說挺不賴的,即使有點牽強。又有一個念頭閃過他腦海,他疑惑地問,“每週四晚間來看你的那個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總之,魏厄非這名字夠遜。聽起來好像是留著一頭波浪形捲髮的那種男人。

她從橋邊石垣上滑下來,小小身軀的氣力好像有些釋放出來了。她真誠而奔放的笑聲——前一晚他已見識過的——也放開來了。

“唉!我們再不快一點,一輩子也買不成那盒香菸……你說得我意興風發。要不要跑一跑?不過,別跑太快喲,有四分之一哩遠的路程呢。”

藍坡說:“來喲!”霎時兩人拔腿就跑,臉迎著風,越過乾草堆。

只見桃若絲·史塔伯斯一直笑個不停:“希望我現在能遇見葛蘭比上校夫人。”她邊喘邊說。這對她來說,似乎是個鬼點子。她轉過臉來,紅通通的,眼神流露出雀躍之情,“好棒,好棒——呃!還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點?”

“壞蛋!我跑得好熱。喂,你喜歡徑賽嗎?”

“呃,一點點。”

一點點——他腦子裡掠過的是,校外一間陰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玻璃盒內幾座銀色獎盃,和那些經過處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欖球。路不斷朝後閃過去,他憶起跟今天一樣、十一月份的另一個快樂場面。一波波聲浪掃過,一陣陣粗纊的鼻息傳來,橄欖球隊四分衛像個蹩腳的演員一樣在喊著暗號。頭痛欲裂,小腿筋揪得緊,手指凍得失去知覺,接著排好的陣線應聲衝鋒,呼嘯而去,乒乒乓乓的一陣短兵相接。冷風乍地灌到臉上,他拽著兩條像木偶一樣緊繃的腿,撲向得分的白色邊線,感覺好像在飛。還有他站在球門正下方,騰空攔截的那個泥團似的球……猶記得那駭人的歡呼聲,像蒸氣頂開壺蓋似地漲起,將漫天的塵埃一掃而空,他覺得五臟六腑也隨之起伏。

這不過是去年秋天的事,卻像上千年那樣久遠了。眼前的他置身於比那更詭異的一場奇遇。薄暮中有個女孩為伴,有她在身邊,遠比失落的古老秘譚還要讓人悸動。

“一點點。”他深吸一口氣,出其不意地說。

他們來到村外郊野,腰桿粗壯的樹木遮蔽著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磚鋪成歪歪斜斜的圖案,像幼兒學寫字。有個女人停下來瞧他倆。還有一個騎著腳踏車的男人眼睛瞪得老大,連人帶車地跌到溝裡去,咒罵了一聲。

斜倚著樹,臉蛋紅潤,喘息不已,桃若絲笑了:“我受夠你這無聊的遊戲了,”她雙眼炯炯有神地說,“可是,天哪!感覺好過多了!”

他們從彼此均無法解釋的一股狂喜轉為沉甸甸的滿足感。一時間兩人都變得矜持起來。香菸買到了。賣煙的述說他怎樣馬不停蹄地連著忙了幾個鐘頭,好容易才得了個空,歇一會兒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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