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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短短几分鐘之後,他跟在這名體態輕盈、雙眸明亮、一身網球裝、甜美的女英豪身邊——他神色匆忙,生怕聽到站在門廊的父親叫他,要他回去盡他的義務、當領航的燈塔。如果他記得沒錯,她最後一個令他砰然心動的舉動就是把他拉近,用一種強而有力、讓人無法抗拒、意亂情迷的熱情說,“他一定快要餓昏了——”她太善解人意了。這句話就如英國女詩人布朗寧的詩句。不僅是出自她悲天憫人的女性特質,他也第一次意識到,看到女孩的第一眼,讓他想伸手去端杯雞尾酒,有些女人就是有這種魅力;任何時代傾國傾城的美女無一不具有這種迷人的魅力。缺少這種魅力,戀情就不夠浪漫。當年,但丁遇見碧翠斯時,傻愣在那裡,叫不出她的名字。碧翠斯對他微微一笑、低聲細語。“我想來口吉安地酒!”可憐的傢伙若真這麼做了,一定會想辦法要到她的地址電話,而不是返家以後,做一首詩喟嘆此情。夕陽餘暉照射在林問,他覺得自己的異想越來越合理;當他低頭看見淡褐色的眸子看著他,就再也按耐不住。

他不禁脫口而出:“昔日有詩人但丁,嗜飲吉安第酒——他寫人間地獄,及一位佛羅倫斯美女令他保守姨媽痛心疾首。”他開心地說,“哈!”搓著雙手就像要準備接獲上帝賜給他的禮物。

“喂!”派翠西亞說,眼睛瞪得大大的,“主教的兒子開口果然不同凡響!你父親跟我提過很多有關於你的事。他說你是個有為的年輕人。”

“別信他的話!”他說,感覺刺到痛處,“你聽我說!我不想讓你誤解——”

“喔,我當然不信他的話。”她面不改色,“是什麼讓你忽然想起這首打油詩來了?”

“老實告訴你,我腦子裡想到的是你。就這樣,這是一種靈感——這是一種如你沉浸在第一眼看到汀特修道院心中湧現的感動,於是你想馬上趕回家,喚醒你的妻子,寫下這首詩。”

她眼睛瞪得更大:“你這個人真壞!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看到我讓你想起這首打油詩?你這麼做太過份了。”

“哦?怎麼會?”

“因為——”她吊高眉毛思索,“也許我們想的不是同一首詩……你為什麼要喚醒你的妻子?”

“什麼妻子?”修葛摸不著頭緒。

她泱泱不樂,緊抿著粉色紅唇。抬眼看他,態度堅定:“所以說,你已經結婚了,是吧?”她難過地說,“我很高興知道這個事實。現在流行秘密結婚。我敢說你一定沒有告訴你父親,是吧?和某個作風大膽開放的美國女子,我猜她們——讓男人——那個!”

在大西洋兩岸情場闖蕩多年,杜諾範深諳,英國女孩最令人感興趣的特質之一,就是她們會開始用前後矛盾的話語來吊你的胃口。他決定矢口否認在國外一切的戀情。這個宣告喚醒他身為男性的驕傲。

“我還未婚,”他一本正經,“不過,我認識彼岸許多討人喜歡的女孩,她們的確喜歡那個。”

她體貼地說:“你不需要用你那些噁心的風流韻事來討好我。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相信你就跟那些紈絝子弟沒兩樣,視女人為玩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

“你說得沒錯。”

“哼!”她說,頭一甩,“我從來沒看過都這麼大年紀、思想還如此愚蠢守舊的人……你在想什麼?”她狐疑地問。

“嗯,”杜諾範神秘兮兮地說,“你在騙人。你故意拐彎抹角轉移話題。我本來是要說,僅僅因為看見你,我靈機一動,便想起這首打油詩。就像濟慈或其他詩人一樣,不假思索即能出口成章。完全沒有道理可言。你若是醫生,你的病人會在你觸量他們脈搏的剎那,從最強勁的麻醉中驚醒。你若是律師,法官判決與你不同時,你可能馬上拿墨水瓶扔他,還有……嗨!我還想到……”

派翠西亞被他的話逗得樂不可支:“繼續說啊。”她故意慫恿他。

他們從幽暗的樹林走向一片草坡,黃昏沉寂而異常平靜地降臨。在歷輕喧鬧的城市生活之後,這種寧靜令他不自在;他目光環視被白楊樹剪影環繞的莊園,憶及菲爾博士所說的殺人兇手。他記起,他們離知道兇手是誰的真相還有段距離。狄賓故意裝神弄鬼掩人耳目。其他人則採用最省事的方式,聽取流言蜚語,而他並不因此感到氣餒。在修葛腦中久積的疑惑,再度鑽出了表面。

“丟墨水瓶……”他重複道。“我忽然想到你們家的搗蛋鬼,他對教區牧師搞鬼……”

“喔,你說那件事啊?”她取笑他,“我家被弄得雞犬不寧呢。你當時應該在場的。當然,沒有人會相信你父親精神失常,真的——也許除了我爹地——當時主教要我們小心那個美國人——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但卻沒有人相信他。”

“史賓利”

“對。直到我們今天早晨聽說這個不幸的訊息,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心神不寧用鞋尖戳著草坪,“這提醒了我,”她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們其實都不想回莊園去,對吧?我們何不溜去找亨利·摩根,也許還有雞尾酒可喝?”

共鳴的力量教倆人臉上浮現相同的答案。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們即刻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派翠西亞發出一串愉悅的笑聲。她說,抄近路;圍牆邊的側門,離接待所那片灌木林不遠,從那裡可以通往他們的目的地:宿醉之家。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種事深惡痛絕,卻百般掙扎決定繼續這個話題,“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叫史賓利的人要殺狄賓。不過,他的目的達到了:史賓利是義大利裔,很可能是黑手黨的一份子,他們做盡一切傷天書理的事——不是嗎?你知道。你對犯罪這種事很瞭解,不是嗎?”

“呃!”修葛老實應著,他開始有點後悔。他想對派翠西亞解釋一切,礙於某些原因,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

“一切傷天害理的事,”她顯然滿意自己的說法,“不管怎麼樣,我承認自己是偽君子,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是——我們都在假裝我們會想念狄賓先生。我是說,我對他的死深感遺憾。不過,很高興他們逮到那個殺他的兇手……有好幾次,我都希望他搬走:永遠不要回來。”她猶豫了一下,“要不是為了貝蒂——我們見過她幾次——我覺得我們應該去跟爹地和柏克先生示威說,‘看吧,早該把這傢伙給攆出去的!’”

他們繞過圍牆旁邊,她突然情緒激動地拍牆。修葛更為不解。他說,“這就是案情最怪的部分,就我的觀察來看……”

“怎麼樣?”

“我是指,狄賓的狀況。似乎沒有人為他的所作所為辯解。他以一個外來者的身分到這裡來,你們接納他,把他當作自家人。這很怪異,假如他真如人們所說的人際關係很差。”

“哦,我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都是柏克先生在後面指使。他和爹地揹著我們談這件事。爹地漲紅著臉,勉為其難對他說,‘什麼?’他又說一次,‘什麼?’他氣急敗壞地問,‘老狄賓——人還正派嗎?’他堅決,‘不行。’最後還是妥協了,‘好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讓他住!’像是要盡他的義務給人最大的方便。這明明是柏克先生的意思,而他卻絕口不提。”

“柏克?就是——”

“沒錯。你遲早會見到他。一個身材矮胖、頭禿得發亮、聲音粗啞的男人。他什麼事都要挑剔一番,然後在背後暗笑;要不就一副懶洋洋的德性。總是穿一身棕色西裝——我從沒看過他穿別的衣服——嘴上叼著菸斗。不只如此,”派翠西亞不滿地說,“他總是會突然閉上一隻眼,另—只盯著他的菸斗,彷彿正在拿槍瞄準什麼,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她開懷笑道,“我很確定的是,柏克先生最恨別人聊到書,他是我看過猛灌威士忌仍能面不改色的人。”

“這倒是新鮮,”修葛有感而發,“我以前總是在想,跟出版社相關的人應該都蓄白色長鬍須、戴雙焦眼鏡,一群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欣賞大師名畫。我也曾想像過亨利,摩根先生——我已經見過他了——如小說書衣上吹捧的……”

她更樂不可支:“是啊,他們比你想像的還棒,不是嗎?”她自鳴得意,“摩根筆下的人物就是他們。你想像的統統不對。不過,我還要告訴你狄賓先生的事。我不認為他在這家出版社投資了一大筆錢,儘管他們對此絕口不提。反倒是,他似乎有一種下可思議的能力,能預知哪些書能大賣或哪些書不賣。聽說全世界只有不到半打的人擁有這種特異功能;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是,他預料得很準。他是個無價之寶。我只聽過柏克先生提過一次,就當瑪德蓮娜和我不屑表示‘這有什麼了不起’時,柏克躺在椅子上用《時代週刊》遮住臉準備睡覺。他忽然挪開雜誌要我們‘閉嘴’;接著他說,‘這個人是個天才。’說完又倒回去睡他的覺……”

他們已經到了主要幹道上,沿著陰涼的樹蔭走去,一排高聳的山楂樹籬面對著宿醉之家的山形牆。他們接近大門,隱約可以聽見調雞尾酒時,冰塊搖晃起來充滿活力的清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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