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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來至中央刑事法院在吾王之法官面前聽審之相關人士向前就座。

“天佑吾王,及吾王之法官大人。”

在一號法庭裡,“紅衣”法官正在就座。法官包德金先生是個矮胖子,他身上那件開了黑衩的紅袍使他顯得更矮更胖。可是他的姿態卻是生氣勃勃。在一頂合適得就像是他自己頭髮似的灰色假髮下,那張圓臉精神奕奕,小小的細長眼睛原本會顯得惺忪的,卻警醒得讓他有種校長站在一群學生前面的神氣。

對坐在律師席後面保留座位的艾芙蓮和我來說,這個地方看來不像個法庭,倒像間學校。就連桌子都排得像教室裡一樣。法庭上方是一個漆成白色的大穹頂,最上面卻是一方平的玻璃屋頂,給三月清晨的陽光照得有些朦朧。四壁都有相當高度的橡木鑲板。隱藏在鑲板上沿後面的電燈,把黃色的光投射到白色穹頂上,使橡木看來很輕,也把法庭其餘的木製部分變成有種發黃的顏色。這裡之所以會像間教室,很可能是因為打掃得千乾淨淨的緣故。或者也可能是這裡完全沒有匆促或慌亂的感覺,就像是一具老掛鐘的鐘擺。

從我們坐著的地方——在律師席後面——我們只能看到那些律師袍服和假髮的背影:幾層往下的白色假髮,都帶著像釦子似的發鬈。一小撮人,彼此俯過身去耳語交談。在我們左邊是一塊高起的大平臺,目前是空著的。我們的正對面,在有圍欄的律師席再過去,就是陪審團席,旁邊是證人席,我們的右邊則是法官席。後面是一排很大的高背椅:邦國之劍【The Sword of State,作為王權標誌的一部分,象徵君王可以邦國之力抗敵的權力,及維護國家權力與和平的責任。——注】直直地懸掛在正中間的那張椅子上方。

法官包德金大人向律師們、法庭的職員,以及陪審團鞠躬為禮。他鞠躬時彎腰,像在行額手禮。就在他下方那張桌子後面的兩名職員轉過身去,一起鞠躬行禮,兩個人都很高,戴著假髮,穿著袍子,而他們一起深深彎腰行禮的時間和法官行禮的時間配合得恰到好處,讓人覺得像是滑稽木偶戲裡的動作。然後法庭裡的人坐好,咳嗽聲開始響了起來。法官包德金大人讓自己坐在邦國之劍左邊的那張椅子上:絕不坐正中那把椅子,那是保留給市長大人或是其他哪位高階市政官的。戴上一副玳瑁框的眼鏡之後,法官包德金大人拿起一支筆,把一本大筆記簿裡的紙撫平。在法庭的玻璃屋頂上方,三月的陽光變強了,然後又減弱。他們把被告帶了進來。

你沒法長久地望著嫌犯,他由兩個警察夾著站在那個大臺子上。至少我沒法久久地看著他,那會讓你覺得自己很殘忍。這還是艾芙蓮和我第一次見到安士偉。他是個看來很正派的年輕人——幾乎法庭裡的每一個人在照鏡子的時候,都會看到和他相似的人。儘管他衣著光鮮而且剛刮過鬍子,卻有那麼一種神情,讓人覺得他對所發生的事情並不特別在意。但他硬邦邦地立正站著。有幾個很殘忍的社會版記者坐在我們後面:他並沒有朝我們這邊看,等起訴書向他宣讀完畢之後,他回答“我無罪”的聲音卻突然有股反抗的意味。在法庭裡從來不說不必要的話,法官似乎都用手勢來指示一切。

“我謹向全能的上帝發誓。”他們正在讓陪審團宣誓,“我必盡力仔細聆聽檢方及被告所做之真實證言,並根據證據做公正判決。”

這裡是你離開校長辦公室之後的一間教室,只是後面有根絞索。滿懷疑惑的艾芙蓮,用手遮著嘴說話。她一直在望著我們前面那排穿黑綢袍子的背影。

“肯,我實在不明白,H.M.【亨利·梅利維爾爵士(Sir Henry Merrivale)名字的縮寫。——注】為什麼要上法庭?我是說,我知道他一向和政府方面的人不和;尤其是跟內政部長每次見面都會吵架;可是他跟警方關係密切,那個探長……他叫什麼來著?”

“馬斯特司?”

“馬斯特司,不錯。他都會先聽H.M.的忠告,才聽他上司的話。哎,要是H.M.能證明安士偉這傢伙是清白的,為什麼不證明給警方看,讓警方把這案子銷了呢?”

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H.M.就是怎麼樣也不肯說。雖然我們前面的律師現在全都背對著我們。可是很容易就能找出H.M.,他一個人坐在前面長椅上的左邊,兩隻手肘往外撐在桌子上,使得他那件舊袍子讓他顯得更為胖大,而他的假髮也戴得很奇怪。在他右邊同一張長椅上坐著控方的律師——華特·史東爵士、韓特利·勞頓先生,還有約翰·史普拉格先生——正湊在一起商議。他們的低語聲聽不清楚。H.M.面前的桌子上比較乾淨,檢方律師面前卻堆滿了書本,列印得很整齊的摘要,黃色的卷宗夾裡放著官方的照片,另外還有嶄新的粉紅色吸墨紙。每一個背影看來都很嚴肅。但是隻要有人的眼光飄向H.M.時,我就會感到(或者說我覺得自己能感到)在成為“老貝利”【Old Bailey,倫敦中央刑事法院的別稱。——注】的那種故作禮貌狀的假面具下,有那麼一點諷刺的意味。

艾芙蓮也感覺到了,她非常生氣。

“他不該上法庭來的,”她堅持道,“他在大戰前就有了律師資格,可是樂麗波普親口告訴我,說他有十五年沒接過案子了,他們會吃定他的。你看看他在那邊坐著,像一隻喝醉了的貓頭鷹!只要他們惹毛了他,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你知道他一定會那樣的。”

我不得不承認他不是能中選的律師當中最好的一個。“好像他最後一次出庭的時候引起了騷動。而且,我個人認為向陪審團發言時一開始就是:‘呃,各位呆子’,實在太過輕率。可是不知道是什麼奇怪的原因,他就是打贏了那場官司。”

陪審團繼續宣誓著,法庭裡充滿了嘰嘰嘎嘎的響聲和嗡嗡的說話聲。艾芙蓮越過了在法庭中間那張律師用的長桌往下看,每一個位子上都坐得有人,而那張桌子上擺滿了裝在信封或盒子裡的各種證物。另外還有兩件很奇怪的證物立在旁邊,靠近法庭速記員所坐的小隔間。然後艾芙蓮抬頭去看像個瑜伽修行者那樣漠然坐著的法官包德金先生。

“法官看起來很……嚴格。”

“他是很嚴格。他也是全英國最聰明的人之一。”

“那要是這個傢伙有罪的話,”艾芙蓮說。她指的是那個不能說的人,“你覺得是他乾的嗎?”

她說話的語氣就像旁觀者提起這件事來一樣的偷偷摸摸。私底下,我認為安士偉若不是有罪,就是瘋了,也許兩者都是。我倒相當肯定他們會把他絞死。他的確也儘可能做了好多讓他自己受絞刑的事。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最後一批陪審員,包括兩位女士,已經順利宣誓完畢。起訴書又再次向被告宣讀了一遍。有人清了下嗓子。檢察總長華特·史東爵士站起身來,為檢方先做開場白。

“庭上,各位陪審員。”

一片沉寂之中。華特·史東爵士的聲音響起,有種很奇怪的效果,好像是由深淵中發出來的。他抬起下巴,我們看到的是他假髮蓬亂的頂部。我覺得在整場審判中,我們只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看過一次他的臉:那是一張紅紅的長臉,有一根很長的鼻子和很凌厲的眼睛。他完全沒有一點人情味,十足的死氣沉沉。他經常一副像體恤的老師在問有點智障的學生的模樣。他維持不偏不倚的態度,聲音很輕快,卻字正腔圓得像個演員。

“庭上,各位陪審員,”檢察總長開始說道,“對嫌犯起訴的罪名,正如各位所聽到的,是謀殺。本人的責任,就在向各位說明檢方將根據線索來偵辦這個案子。各位可以相信檢察官通常都是不得已才擔起這樣的責任來。本案的被害人是一個普遍受到尊敬的人,多年來都在首邑銀行擔任要職。後來,我想,他還升任了那家銀行董事會的一員。而犯下罪行的被告,出身世家,教養良好,家道富有,比其他的人要幸運得多。但所有的事實,都要送呈各位面前;而這些證據,我相信,不會引致其他結論,而會證明艾佛瑞·胡彌先生就是被拘提到此的嫌犯所無情地殺死的。

“被害人是一名鰥夫,死亡時和他的女兒瑪麗·胡彌小姐、他的弟弟史本賽·胡彌醫師,以及他的機要秘書艾蜜莉亞·喬丹小姐一起住在格魯斯維諾街十二號。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三號到今年一月五號,這兩個禮拜裡,瑪麗·胡彌小姐不在家裡,到索塞克斯拜訪友人。各位會聽說到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死者收到胡彌小姐的一封來信,信中宣佈了胡彌小姐已經訂婚,準備下嫁給詹姆士·安士偉,也就是本案被告,他們是在她朋友家中認識的。

“各位也會聽說到,在接到這個訊息時,死者起初非常高興,表示他自己熱烈贊同。他寫了一封道賀的信給胡彌小姐,而且至少和她就這個問題透過一次電話。考慮到嫌犯的前途無量,各位也許認為他應該覺得很滿意,可是我必須請各位注意後續的發展。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月四日之間,死者對這件婚事(還有對嫌犯本人)的態度有了突然而完全的改變。

“各位陪審員,這個改變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產生的,檢方不準備說明,但是檢方要請各位考慮一下,這樣的改變對嫌犯是不是會有任何影響。各位會聽說到,在一月四日,星期六的早上,死者又收到胡彌小姐寄來的一封信,這封信裡說被告那天會在倫敦,胡彌先生毫不浪費時間地立刻和嫌犯聯絡。在星期六下午一點三十分時,他打電話到嫌犯位於杜克街的公寓。死者這次對嫌犯所說的話有兩名證人聽見。各位會聽說到。他是用什麼樣的字句和什麼樣尖刻的語氣和嫌犯說話,各位也會聽說到,死者在掛上電話之後,曾大聲地說道:‘我親愛的安士偉,我要製得你服服帖帖的,你這該死的。’”

華特·史東爵士停了下來。

他這番話說來毫不帶感情,一面看著手上的檔案,好像要確定話都說得正確。有幾個人很本能地望向嫌犯,現在他坐在被告席,兩邊各有一名獄警坐在他身旁。我覺得嫌犯似乎對這一切早有準備。

“在這次電話交談中,死者請嫌犯在當晚六點鐘到格魯斯維諾街的住所去,各位也會聽說到,後來他關照管家說他正在等六點鐘來的客人,這個人(以他本人的話來說是)‘可能會有點麻煩,因為這個人不能信任’。

“大約五點十五分左右,死者回到他設在房子後面的書房,或可說是辦公室去休息。我必須先向各位說明,在他長年為銀行工作的期間,他在家裡給自己弄了一間合乎他需要的私人辦公室。你們會看到這個房間只有三個出入口:一扇門和兩扇窗子。門是一扇既厚重又緊密的門,由裡面用門閂閂住。甚至沒有鎖孔;門由外側鎖上時,則用耶魯的彈簧鎖。兩扇窗子都裝了鋼鐵的遮板,而各位也會聽說到那是完全防盜的裝置。死者生前習慣於將必須帶回家來的重要檔案或信件收在這個房間裡。但是這間書房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當做‘保險庫’使用了,死者也不覺得有將門窗關上遮板或上鎖的必要。

“死者後來只在那裡放著他的‘獎品’。各位陪審員,這裡說的是死者非常熱衷於射箭這種娛樂。他是皇家射箭協會的成員,也是肯特郡護林官協會的成員,這兩個協會都是為推行這種古老的優良運動而成立的。在他書房的牆上掛著一些由肯特郡護林官協會年度競賽得來的獎品,包括三支箭——每支箭上都刻有得勝的年份:一九二八、一九三二、一九三四,以及由肯特郡護林官協會為一九三四年破紀錄的分數還是中靶次數而頒發的一枚銅質獎章。

“有這些背景的死者在一月四日星期六傍晚五點十五分左右進入了他的書房,現在請注意接下來的事情!這時候,死者叫來他的管家戴爾,指示他將窗子的遮板關上鎖好。戴爾說:‘遮板嗎?’他表示驚訝,因為自從死者不再把這個房間當辦公室使用之後,就再也沒做過這種事。死者說:‘照我說的話去做。你以為我想讓傅來明看到那個傻瓜來找麻煩嗎?’

“各位會聽說到,所提到的魯道夫·傅來明先生,也是一位射箭的同好,他是死者的朋友,就住在隔壁:事實上,他所住的房子就在書房窗外,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通道。戴爾遵照死者的指示,將遮板關上鎖好。值得注意的是,那兩扇上下開動的窗子也是由裡面上鎖的。戴爾先確定屋子裡一切安排就緒,然後注意到在小櫃子上有一個酒瓶,裡面裝著一直滿到瓶塞的威士忌,一個沒有用過的虹吸式蘇打水瓶,以及四個乾淨的酒杯。戴爾離開了房間。

“六點十分時,嫌犯抵達了。各位會聽到有關的證詞,讓各位決定他究竟是不是在極其激動的狀態。他拒絕脫下大衣,要求馬上帶他去見胡彌先生。戴爾帶他去了書房,然後離開房間,順手關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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