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聳動的證詞使得上午的庭訊超過了原定的時間,一直到了下午兩點鐘,H.M.、艾芙蓮和我才再坐在伍德街密首客棧樓上那個房間裡吃午餐。這個案子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攤放在我們面前;可是又並非如此。在火光中像尊中國大佛似的H.M.嘴裡斜叼著一根雪茄煙,瞪著兩眼,把他的盤子推開。

“哎,我的呆頭朋友,你們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大部分情形知道了,其間的關聯呢,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會找上奎格利的?”

“因為我會坐著想呀。你們以為我當初為什麼會接這個案子?”

“當然啦,”艾芙蓮相當誠懇地說,“因為那個女孩子去找你,又哭得稀里嘩啦的;而你喜歡看到年輕人幸福快樂。”

“我早想到會是這句話,”H.M.很神氣地說,“哎呀,這就是別人對我的謝意,這就是你們對一個強壯沉默的人所有的看法,他——呸!現在你們給我聽好了,因為我說的是真的。”他顯然是真有這個意思,所以我們好好地聽他說。“我最愛當一個改正機緣巧合的人。你們以前都聽我說過好多關於一般可怕的機緣巧合,我猜你們以為那只是我在發牢騷。可是我說的是真的,哎,一般說起來,這些機緣巧合應該是很滑稽的,就算你把字紙簍踢得散得滿屋子都是,你還是忍不住覺得好笑。比方說,那天早上有個重要的會議,卻正好沒趕上火車;約了你最好的女朋友去吃飯,卻正好在付賬時發現錢包忘在家裡;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把這些機緣巧合放在很嚴肅的事情上呢?回想一下你自己的生活,看看是不是大部分發生在你身上的重要大事,是因為某人做了件壞事,或是什麼人做了件好事,或者,哎呀,反正是有人做了什麼而來的;也就是一般該死的機緣巧合的影響。”

我有些好奇地望著他,他正拼命地抽著煙,我想是因為放心之後的反作用吧。他的主要證人把華特·史東爵士弄得啞口無言,那位檢察總長機敏的腦袋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你沒把這弄成一種宗教倌仰吧?”我問道,“要是你認為所有一切全都是在陰謀策劃下湊合在一起,來讓人栽個大跟斗的話,那你不如退隱到多塞特去寫小說算了。”

“你看,”H.M.帶著殘忍的笑意說,“這正表示你唯一能想得到的機緣巧合就是會讓你陷入困境的那種。就像希臘悲劇裡的諸神耍弄了一下某個可憐的傢伙,就讓他一點機會也沒有了。你想說:‘嗨,公平一點!必要的話不妨打他兩下,可是別弄得過分到讓那個傢伙就連在倫敦大霧裡都會中暑。’不是的,孩子。什麼事都是利弊互見的,機緣巧合尤其如此。因為機緣巧合使安士偉惹上了這件事,而按照同樣的行為原理,也讓我有了把他救出去的方法。重點是,你永遠沒法很合理地加以解釋——像華特·史東想要的那樣,隨你用什麼花俏的名字去稱呼這整個過程都可以,稱做是命運,或是宿緣,或是不成文法的彈性空間;可是那終究還是機緣巧合。

“比方說這個案子吧,”他用手裡的雪茄煙指指點點地說:“那個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我馬上知道必然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你們聽到所有證詞之後,大概也知道了真相。吉姆·安士偉得到錯誤訊息,結果一頭栽進一個設計來對付我們那位雷金納的計謀之中。可是不論是安士偉或是胡彌,開頭都不可能發現。他們這叫當局者迷:你看不見自己眼裡的沙子吧。他們心裡只想到那個女孩子。可是,等我在一個月前從她嘴裡問出整個故事,也知道真相想必是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案子已經要開庭審訊。要是當初她就去找他們的話,他們也不會相信她的話;就像今天華特·史東真心真意地不相信她一樣。”

他擤了下鼻子。

“可是我問你,當初你要那個女孩子怎麼想呢?她聽說她父親死了,趕回家來,發現她的未婚夫單獨和死者在一間鎖得像保險庫似的房間裡,箭上還有他的指紋,所有的證據都直接指向他。她怎麼會懷疑那是個為他設下的陷阱呢?她又怎麼想得到把那事和雷金納連在一起呢?除非是有什麼人向她指出這一點來。”

“而這個什麼人就是你?”

“當然。這就是我最早開始坐下來想這個案子時的立場。當然啦,事情很清楚,是老艾佛瑞·胡彌本人安排了那些花招百出的東西準備對付我們的雷金納。你們都聽到了。他從大清早九點鐘就開始不停地打電話到那間公寓去——儘管在安士偉最早在警方所做的供詞裡就說過胡彌知道他要到十點四十五分才會到倫敦。他給了廚子和女傭意外的休假。他下令把書房窗子的護板鎖上,讓別人看不見裡面的情形。他讓管家注意到小櫃子上有一滿瓶的威士忌酒和一滿瓶的蘇打水。等只剩安士偉一個人和他在書房裡時,是他將門反鎖的。他故意大聲地讓管家聽到他說‘你怎麼了?你瘋了嗎?’這是最大的失策。因為,要是你假定安士偉真的喝了下了藥的威士忌酒,全世界絕沒哪個做主人的會在看到客人失去意識倒地時說什麼‘你瘋了嗎?’他會說:‘你不舒服嗎?’或是:‘你病了嗎?’甚至會說:‘醉了。啊?’

“所以,絕對是艾佛瑞·胡彌在玩什麼花樣,那他到底想怎麼樣呢?他想要我們的雷金納閉嘴;可是他並沒有意思要付錢。我們是不是由我們的雷金納身上看見了什麼明燈呢?我由那女孩子那裡聽到了——就像你今天告訴我你所聽說的一樣。比方說,我們不是知道那個家族在雷金納那一房有精神失常的問題嗎?”

我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非常鮮明的記憶,想到在老貝利的樓梯上,高過腳步聲的對話聲。雷金納和胡彌大夫正一起下樓;他們之間充滿著虛情假意的客套,其中卻透露著惡意。雷金納·安士偉看似隨便地提出攻擊:“在這個家族裡就有瘋狂的因子存在,你知道。不很嚴重,只是在好幾代以前有那麼點黑人血統——”

“可是就這件事的目的來說卻是足夠了,”H.M.評斷道,“哦,相當足夠了。我不知道當初那兩個傢伙怎麼想的?各人都知道真相,可是兩個人都偏偏討厭地閉口不說。反正,我們繼續說下去吧。雷金納家族有精神失常的例子,而艾佛瑞·胡彌的弟弟是個醫師,而為了達到目的,必須要弄到一種很特別的藥。而史本塞·胡彌有一個好朋友崔甘農大夫,正是精神科專家,還開了一傢俬人療養院。只要兩個醫生就可以證明——”

“所以,就我們所知,他們打算把雷金納當瘋子給關起來,”我說。

H.M.抬起了眉頭。

“呃,起先,我只考慮到證據,”他指出道,一面將雪茄煙放進嘴裡,像小孩子吸薄荷冰棒似的吸了起來,“可是看來很可能是艾佛瑞和史本賽·胡彌安排了那樣的計劃,我們不妨看看他們那些花招本來是可以怎麼成功的,不錯,他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就是找來了吉姆而不是雷金納。可是這對我們發現細節有沒有影響呢?我們來看一下。

“本來是要把雷金納請到家裡來,為什麼會假定像他這樣一個家族裡有過瘋子的人會發瘋呢?很簡單,大家都知道他原先和瑪麗·胡彌過從甚密,就連吉姆·安士偉也知道這件事。”

“他知道那些照片的事嗎?”艾芙蓮很感興趣地問道。

“呵,呵。”H.M.說,“那些照片啊。不知道,他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後來才曉得的,在牢裡的時候——我告訴他的。這可給我惹來了一大堆麻煩,吉姆·安士偉並不是一個情願自己給絞死,也不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女人跟另外一個男人有過一段情的那種裝腔作勢的少年英雄。可是這件事不一樣。碰到照片的問題,他就不能——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在法庭裡把那一切說出來,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不能做出這種事來救他自己的命。你能嗎?”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一面想到安士偉想必也預見的情形,“這件事你越想越覺得邪惡。”

“不過她倒可以說,”H.M.咧開嘴來笑著說,“這就是我之所以喜歡她的原因:她是一個極其真誠而自然的女孩子。那位法官也該誇一誇。在巴梅·包德金說什麼那裡不是道德法庭的時候——哎呀,我差點要站起來送他一盒雪茄煙。三十年來,我一直在等著有個紅袍法官能認清現實而不妄加論斷;我告訴你們,我對巴梅很有信心。可是別一直打斷我,該死的!我正在跟你們講怎麼逮住雷金納的招數。

“我講到哪裡了?啊,我想起來了。哎,大家都知道雷金納以前跟瑪麗·胡彌在一起,也知道他根本一文不名,而艾佛瑞·胡彌絕對不可能答應他們結婚的。後來他的有錢堂兄詹姆斯和她訂了婚。而雷金納去見老頭子——結果抓狂了。

“你們明白艾佛瑞所有的計劃了吧?大聲說出的話有人聽到,正好有證人(全無心理準備的證人)闖了進來。他們會發現雷金納的口袋裡帶著自己的手槍——表示有暴力行為的可能。他們會發現他的指紋印在一支箭上,那支箭顯然(而且非常明顯的)是從牆上扯下來的——表示瘋狂的暴力行為,他們會發現他頭髮亂了,領帶散了。他們會發現艾佛瑞·胡彌身上有各種纏鬥所留下的痕跡。雷金納本人對這一切會怎麼說呢?他看來一副狂亂而有點傻的樣子,好像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他說他給人下了藥,這整個是個陷阱。可是有醫生髮誓說根本沒有藥物下過肚,而且小櫃子上還有乾乾淨淨的一滿瓶威士忌酒。除了沒讓那傢伙滿頭插著稻草之外,我看不出還能有什麼進一步的安排。

“呃,我心裡想到,在找到他的時候該說什麼呢?應該是:‘噓!別講話!不要讓這事曝光!這件事得保守秘密,只能讓少數幾個證人知道,來證明確有其事。’不能讓人家曉得這個可憐的傢伙失去了理智。管理瘋人的機構不能聽說這件事。這傢伙還不停地說什麼瑪麗·胡彌,什麼照片,什麼陷阱之類的話?那更有理由不能讓這種中傷的話再講出去,不能讓個瘋子胡言亂語。為什麼不把他送到崔甘農大夫的療養院裡,讓史本賽·胡彌診治呢?就連詹姆斯·安士偉,在必須把這不幸的訊息告訴他之後,也要他像其他人一樣守口如瓶。在他自己婚禮的前夕,他是不會想要爆出他堂兄送進瘋人院的醜聞的。

“當然,負責這個案子的大夫也必須保管他的私人物品:衣服、鑰匙,還有這一類的其他東西,不論他把照片藏在哪裡,都會在很短的時間裡找出來,加以燒燬。”H.M.捻著手指,然後吸了吸鼻子。“就是這麼回事,我的兩位呆子朋友。甚至於不花什麼錢。我們的雷金納會一直給監禁著,等到他答應肯乖乖的為止——這也是他活該,真可惜這個計劃沒能成功。其實就算他不肯答應什麼,他也不能證明什麼,而他仍舊永遠讓人懷疑他不是個好東西;艾佛瑞·胡彌的女兒則嫁了人。你知道,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很多次。這是消除醜聞的好辦法。”

我們仔細地想了想,比奎格利博士在證人席上用那樣冷冷聲音說出來的更詳細得多。

“艾佛瑞·胡彌,”我說,“顯然是個狠角色。”

H.M.在那個老房間的火光中眨了下眼睛,有點吃驚。

“並不見得,孩子,他只是很值得尊敬。而且,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有人勒索他,一定得想辦法解決,他就這樣做了。你今天下午在法庭上聽到那個人的女兒說話的樣子。我倒不討厭像他那樣的人,像我說的,這是一場很有趣的狗咬狗的好戲。我覺得遺憾的是他的計劃沒能成功,沒把我們那位很冷酷的雷金納丟進更冷酷的牢房裡去想各種各樣搞錢的方法。可是我是個很老派的律師,肯,不能因為那些狗咬狗的事而吊死我的當事人。哎,打從一開始,我就得挖出一個對那個計劃略知一二的證人,必要的話,我還準備賄賂崔甘農本人來把秘密洩露出來——”

“你剛才是說賄賂嗎?”

“沒錯,可是我找到了奎格利,因為醫藥管理委員會已經在調查崔甘農。有人真正聽到艾佛瑞和史本賽,還有崔甘農在共商大計;有人給派到崔甘農的私人療養院裡臥底,等著機會來揭發崔甘農,這正是剛才我說機緣巧合也有另一面的意思。”

“可是現在要用什麼樣的路子來辯護呢?”

“啊!”H.M.說著皺起了眉頭。

“你已經證明了另有圖謀的事實。可是華特·史東會就因為這樣而丟開他手裡的案子嗎?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證明安士偉無罪呢?”

“沒有。”H.M.說,“這正是讓我擔心的地方。”

他把椅子向後一推,蹣跚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來回地走了幾步。

“那現在要用什麼方法來辯護呢?”

“猶大之窗,”H.M.從眼鏡框上望著我們說。

“哎,哎,”他很有說服力地繼續說道,“你們好好地看看那些證據,跟我一樣從頭開始。現在我們已經證明有那麼一個計劃了,也有很多很有幫助的說法來證明計劃已經加以實施。我給你們一個暗示。這個計劃裡有一件事讓我很擔心。艾佛瑞和史本賽共謀收拾雷金納——很好。可是,在動手的那天晚上,艾佛瑞卻把所有的人都弄了出去,只剩下管家一個人。廚子和女傭休假外出,艾蜜莉亞·喬丹以及胡彌大夫要動身去索塞克斯。可是我心裡想,這裡有問題!史本賽不能這樣走掉。他哥哥需要他,如果不是胡彌大夫的話,有誰進來咂著舌頭看那個假瘋子?誰來檢查那個瘋子?誰來發誓說他沒吃藥?胡彌大夫是這個計劃中最主要的一部分;他是中軸。”

“除非他們請到了崔甘農。”

“對!可是他們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起因,那會讓情況變得很可疑。接下來是另外一個問題的答案。如果史本賽本人掛著聽診器等在那裡,或是整件事進行得太順利,難保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問題。結果是那個姓喬丹的女人,非常意外地在昨天法庭上作證時透露了玄機;我在一個月前聽過她的證詞,當時就注意到那一點。還記得她說她當時要做什麼嗎?她要開車去接史本賽,到醫院去接他,然後直接開車下鄉。你還記得嗎?”

“記得。那又怎麼樣呢?”

“你是不是也記得,”H.M.睜開了眼睛說,“史本賽請她替他做什麼事?他請她替他收拾一件行李,帶到醫院去給他,這樣就可以省了他一些麻煩。這個,哎呀,我還想不起有比這個更妙的花招!世界上要說有什麼確定得不到你所要東西的方法,那就是隨口說一聲請別人替你收拾行李了。那個人會盡心盡力地把他認為你需要的一切塞進箱子裡。可是總有什麼會弄錯。以現在這個情形來說,史本賽只要找一個藉口就行了。她辛辛苦苦地把箱子送到醫院。‘啊。’史本賽很客氣地說,‘你幫我收拾好了。你有沒有把我那把背後鑲銀的刷子放進去?’或者也許是他的睡袍,或是他晚禮服用的銀釦子,或是其他的任何東西;他只要一樣一樣問下去,最後找到沒收進來的東西。‘你沒收進箱子裡?’他說,‘天啦,女人,你以為我沒有那樣什麼什麼的話,還能下鄉嗎?我那個什麼什麼可是絕對必要的。這真是最不幸的麻煩問題。’——你聽不到史本賽這樣說嗎?——‘我怕我們一定得回去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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