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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感到一絲不安,他爬上主樓梯,前往A甲板的大廳。

他事後承認,如果他在啟程後的頭二十四小時裡對同行的旅客多留意一些,如果他不是隻注意那一兩個人的話,流血和暴行本可能避免的。但這就是問題所在。啟程的時候,你從來不會注意你的旅伴,你又累又倦,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裡。你跟大家只是泛泛之交,事後很難把他們一一對上號。甚至僅僅幾天以後你就很難把它們區分開來。當然,愛德華迪克號的乘客如此稀少,活像在一棟怪誕鬼屋裡四處遊蕩的鬼魂一般,觀察起來應該容易一些。原因就在於那一船極具震撼力的貨物,足以分散最好的偵探的本能,使他無法專注於觀察殺人犯的行徑。

三副把他們召集到大廳以後明確地表示,這趟旅行可不是什麼野餐活動。

大廳的面積極大,一排排桃花心木柱子支撐著鑲嵌彩色玻璃的房頂,覆蓋著綠呢的桌子和絢麗的織錦椅子環繞著的舞池地板上覆蓋著地毯。黯淡的燈光透著瑩瑩的詭異。說真的,聚集在那裡的人們有一種等著聽鬼故事的氣氛。三副充滿信心地開口時,麥克斯不禁想起了麥爾科姆·坎貝爾爵士(譯註:Sir Malcolm Campbell,1885-1948,英國賽車手和記者,曾創造機動車和機動船的最快世界記錄)。

“好啦,女士們,先生們,”他倚靠在一張堆滿了紙箱的桌子邊上說道:“沒有人喜歡這些預防措施,或僅僅是擔心這些。但是情勢所迫,必須如此。”他用一種不祥的捲舌音和顫音吐出這句箴言。“首先,我希望你們到這邊來試一下面具。乘務員! ”

(防毒面具?為什麼在海上還要防毒面具?那是每個人心中的疑問。但是沒有人說出來。)

“儘管你們在這裡不需要它們,”三副乾巴巴地說道,“但在英國登陸以後,你們就很需要了。所以你們必須從我們這裡領取面具,在盒子上簡要地寫下你們的名字和艙號。現在開始吧。”

他們順從地簇擁過去。乘務員們為他們試戴面具,昏暗的燈光中一群長著豬鼻子的怪物們互相凝視著。如果面具戴著合適,每當呼吸的時候都會產生一個長而難聽的噪音,就像是一個覆盆子在你的兩耳間滾動炸開。

接著發現一個情況:查佛德小姐和肯沃爾西先生沒有出現。一個乘務員報告說他們暈船,三副對這個訊息有幾分惱火,不過最後決定晚些時候到他們的客艙去見他們。

“明天,”他接著說道,“你們會接受詳細的指令。十一點進行救生艇應急訓練。聽到警鈴響起以後,到餐廳去——是C甲板的餐廳——在那兒待命。帶上你們的救生衣、防毒面具和一條毯子。記住,如果我們遭到襲擊——不管是來自海上還是空中,到餐廳去。好啦,就這些了。”他微笑著說,“不必擔心,我們能搞定一切的。”

他們魚貫而出。

沒有閒談,沒有玩笑,沒有笑聲。愛德華迪克號在惡劣的天氣裡顛簸搖晃,一張張緊繃的臉反映出一個個翻騰的胃。實際上頭天晚上只有四名旅客前來就餐,而船上的管理人員僅有事務長一人而已。

餐廳裡滿是鏡子和紅漆傢俱,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足足空出半英畝大的地方,一種葬禮般的肅殺氣氛四下漫延,廚房裡瓷器碰撞的聲音依稀可聞。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事務長看起來比旅客們更壓抑。六人座的船長席邊圍坐著麥克斯、和藹可親的拉斯洛普先生、一位自稱來自布里斯托爾的喬治·A·胡佛先生的矮胖中年人。離他們遠一些的一張兩人桌邊坐著一位面色黧黑瘦小精悍的男子,身穿飾有金紅兩色法國提萊約爾式(譯註:Tirailleurs,法國拿破崙時期的一種制服,後被廢除)上尉肩章的卡其布制服。麥克斯猜想這一定就是乘客名單上的那位皮埃爾·伯納上尉了。他面無表情,埋首於他的盤子。

詭秘的氣氛在餐廳裡蔓延開來。與舷窗外不息的喧騰相伴,大廳忽而像氣球一樣緩緩爬升,一下又像快速電梯一樣跌落。瓷器彼此碰撞著滑到桌子中央。

“蟹味雞尾酒,”拉斯洛普一邊翻閱著選單,一邊說道,“烤比目魚加荷蘭醬,牛排和法式炸薯片,嗯,別的看看再說。”

“給我來份牛排和薯條。”喬治·A·胡佛先生用他那親切柔和的西部口音說道。“噢,天啊!”他又說道,“示巴女王駕臨了!”

這番話指的是伊絲黛爾·吉阿·貝的到場。

在出發的頭天晚上盛裝赴宴是大錯特錯的,但是毫無疑問,她是故意為之。胡佛先生先前的低語也是發自敬畏之情。

吉阿·貝夫人(相當複雜的名字,麥克斯這樣想著)穿了一件綴滿了銀色亮片的長裙,前襟開得很低,引得靦腆的胡佛先生喃喃低語。長裙輝映在鑲嵌在餐廳裡的無數面鏡子中,炫耀著她那曼美的雙肩,有著和她的臉同樣的金褐色。現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皺紋。她手腕上吊著一隻黑色的手袋。當她走進餐廳時,船突然顛簸了一下,沉不住氣的女人早就不顧體面拎著裙子倉皇奔向柱子了。

但她卻嘲笑匆忙趕來幫助她的乘務員。她半開玩笑似地推開乘務員,提起長裙,坐到一張兩人桌旁。他們聽到了她點餐的聲音,高亢而刺耳。

三個男人立刻投入到不太光彩的竊竊私語中。

“應該想法阻止的,真的,”胡佛先生盯著他的盤子喃喃自語道:“想想看可能出現的醜聞。”

“哦,我不知道。”拉斯洛普做了一個寬宏大量的手勢說。他那年輕人般的棕色眼睛閃耀著慈愛的光彩。“我得說,她是個漂亮女人。名字叫吉阿·貝夫人。她離婚了,要不就是正準備離婚。她出生在美國,但第一任丈夫是英國人。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正準備跟他離婚的那個傢伙,在倫敦的土耳其大使館。”

(麥克斯忽然意識到,拉斯洛普比那群做針線活的鄉下女人更有說閒話的天分。)

“你跟她說過話?”麥克斯問道。

“哦,偶遇,偶遇而已。我想她是希望我請她喝一杯,但是我沒興趣。”

(她真是見鬼,麥克斯想道。)

拉斯洛普吃吃地笑起來。“在船上總會有她們這樣的人。”他坦承道:“有時她們有興致,有時沒有。多數情況下沒有。但是要我說的話,她有。‘哦,先生,我沒有喝的東西。’我想拉斯洛普太太不會喜歡這種事的。”

麥克斯一言不發地吃完晚餐。他又一次帶著幾分惱火和嫉妒想,他不會跟這個討厭的女人糾纏在一起,他不會設法跟她結識,他也不打算請她喝一杯。

而且他知道這是命中註定的,他對此無能為力。一種不快的預感告訴了他這一點。最糟的是他甚至不喜歡她的樣子。但是當一個人對生活相當厭倦時,他想,為什麼不呢?

一位穿著藍色制服的乘務員穿過沙龍,小心翼翼的在格格作響的桌子之間穿行。

“您是馬休斯先生嗎?”

“是的,什麼事?”

“先生,船長問您能否在晚餐以後到他的房間喝咖啡?”

麥克斯願意,而且很高興有藉口可以這樣做。他出去的時候得經過吉阿·貝夫人的桌子。他本可以繞一個稍大些的圈子避免這樣做的,但是他覺得這看起來太顯眼了點,一陣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侷促不安。當他經過她的桌子時,她抬起頭直視他。她的嘴塗成深紅色,看起來像果肉一樣柔軟,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似乎她面露微笑。

就這些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乘務員帶他走進前往A甲板的升降梯,來到了外面。為避免哪怕一絲光線被發現,這些外面的門都按照防水艙的樣式設計。首先開啟一道外面塗黑的門,進入一個前廳,關上這道門,然後再開啟另一道外面塗黑的門,就一下子進入到呼嘯著的黑暗之中。

“小心,先生!”乘務員喊道。

麥克斯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樣的黑暗。他身下溼滑的甲板突然抬高,高高地翹了起來。他手杖的金屬包頭在溼滑的鐵板上滑開,他差點整個摔倒。

在劇烈的顛簸起伏中,他聽到風在屏風一樣沿甲板繫緊的帆布背後呼嘯。即便如此,風還是鑽進來吹起他的頭髮。這是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他抬起一隻手,蜷了蜷手指,什麼也沒看到。不見一絲光,不見一顆星。除了一片散發著水沫的咆哮著的震耳欲聾的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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