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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問媽媽,“你們去看的那個人,是誰?”

“你忘了嗎?抗美阿姨,你小時候,她經常帶兒子來我們家玩的,你跟她兒子還一起打過遊戲機。”

“嗯,我依稀記得吧,那個男生叫啥名字?”我撓了撓頭。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四個人是頂頂要好的,你媽媽、我、小東,還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閨蜜。

我媽媽是“老三屆”。那代人吃過許多苦。唯獨我媽比較幸運,因是獨生女,未如別人那樣上山下鄉,插隊落戶,而是早早進到單位做了工人。我媽工作優異,早早入了黨,特別喜歡文字,常給單位寫稿,被保送到華東師範大學讀書。

她們中的其餘三個,命也不箅太差。當年,許多人去了新疆、雲南、黑龍江,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抗美阿姨,因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島的農場。

雖說與上海市區僅一江之隔,如今過大橋隧道僅個把鐘頭,但那時去一趟崇明島,可比去蘇州、杭州還麻煩。有時大霧天渡輪停航,就真正變成孤島一座。不過,她們被關在農場裡頭,本身就跟蹲監獄沒啥區別,除非有特別的事請假,否則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媽在市區工作,沒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寬敞。她們就把我家當作據點,又延續了十年閨蜜之情。

再說回抗美阿姨,在四個女人裡頭,她是最為命運多舛的一個。

“文革”結束後不久,小東和青青都順利離開農場回城,只有抗美孤獨地留在崇明島上。因為她家裡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歡迎她回家,自覺無望,便嫁給了當地的農民。那座島號稱中國第三大,卻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窮的地方,就連江北許多縣都比它富庶。抗美在農場裡吃了太多苦頭,她那農民丈夫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打老婆,就連她生完

兒子坐月子期間,都不能倖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終於跟那農民離婚,把戶口從農場遷回市區。但家裡照舊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貪黑賣包子,有時還得靠三個閨蜜接濟。

她兒子讀書不錯,雖比我小兩歲,卻是出了名的高才生。抗美給兒子定下目標,必須考上一流大學,沒想到後來反而釀下了大禍。十多年前,最要緊的高考關頭,抗美傾盡畢生積蓄,給兒子報了輔導班,還租下考場附近的酒店客房,只為兒子能考上第一志願北大經濟系。然而,高考過後,噩耗襲來:抗美的兒子偷偷買了張去崇明島的船票,渡輪行至長江中流,他翻越欄杆,縱身一躍,被渾黃之水吞沒。打撈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島邊的蘆葦灘上,發現了少年的屍體,已被魚蝦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調查死因,確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覺無法考上心儀的大學,無臉面再見媽媽,心鬱氣結,方才踏上絕路。後來想想,也是做媽的逼得太緊,一心一意要讓孩子考取功名,也為補償自己這輩子的不幸。

想來,這世上的悲歡離合,不是你媽逼的,就是我媽逼的,莫不如是。

兒子死後,抗美有足足三個月不曾說話,嘗試自殺過幾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後發現傷口結痂了,就是跳樓被六層到二層的無數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農場喝老鼠藥竟碰上山寨貨,最後一次是開煤氣,結果自己非但沒有中毒而亡,反而搞得整層樓都被炸光,隔壁鄰居三死四傷。

於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說到此處,我看著她們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裡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潑大雨,陣陣悶雷聲滾過,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最後,小東阿姨做了總結性發言,“駿駿,你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們四人初次相識的日子。其實,推算起來也不困難,就是那一年的小學入學日。每年今日,我們都會相約來這裡看望抗美。”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開了窗戶,我被打了一臉的雨。

有個男人幫我們關緊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裡吃蔥油拌麵的那個。

“謝謝啊。”

但他默不作聲,徑直坐到我們的桌子邊。他看上去三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襯衫,胸口彆著醫生常用的鋼筆,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伸出一隻骨節細長的手,伴著雨點有節奏地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你們剛才所說的抗美,是我負責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極快的語速說話,就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冰冷的目光掃視桌上的每個人,彷彿我們個個都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只有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剛剛開始。

小餐館裡沉默無聲許久,還是青青阿姨先開口,“醫生啊,真是太巧了,請問啊,我們抗美什麼時候能醫好呢?”

“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和一個壞訊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暈,這個醫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劇的風格,小東阿姨算是見多識廣,淺淺笑道:“請先說壞訊息吧,醫生,我們一把年紀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壞訊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唉,真是可憐啊。”青青阿姨掏出面巾紙,擦了擦眼角。

“好訊息呢?”我媽問。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這種回答讓人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這算什麼好訊息?拜託哦,你是醫生哎,怎麼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

“抱歉,但對你們來說,這就是好訊息。”

醫生看著我媽、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唯獨跳過了我的眼睛。

“你想說什麼?有話就請直說。”還是小東阿姨鎮得住場面。

醫生點點頭,坐到我們中間,左邊是我們母子,右邊是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燈光照在他的頭頂,烏黑的頭髮泛出幾點油光。耳邊全是風雨呼嘯,屋頂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響,隨時可能被掀飛掉。

他先看著我媽,還是保持禮貌地說:“除了這位阿姨以外,我想請問另外兩位阿姨,你們都和抗美參加過一九七七年恢復的第一屆高考吧。“

她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我只知道,我媽沒有參加過正式高考,至於她的三個閨蜜,我則是一無所知。畢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上還沒有我呢,哪怕連個胚胎都不是。

醫生繼續說下去:“小東、青青,當時,你們兩個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島上插隊落戶,因為農場經常收不到信,而農場領導強烈反對知青參加高考,擔心你們萬一被錄取的話,會搞得大家人心渙散。所以,錄取通知書極有可能被農場扣壓,因此在高考報名填寫地址時,你們都填了在市區的地址——而且,是同一個地址。”

他掏出口袋裡的小記事本,翻到其中寫滿字的一頁,輕聲念出:“天潼路799弄59號。”

我記得,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說過的僅有的一一句話。

我還記得,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時候我曾住過好幾年。

媽媽點頭承認,“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東阿姨接著說:“抗美家裡兄弟姐妹多,他們的關係素來不和,以前郵件和包裹寄到家裡,凡是寫她名字的,大部分都會遺失,或者乾脆被別人拿走,為此她不知跟家裡吵過多少回。”

“其實,我家裡也有過這種情況,那年頭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醫生雙手托腮看著大家,說:“完全可以理解,小東、青青,你們和抗美填寫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因為,那是你們最親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沒有參加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個女兒,絕對不會出現郵件遺失的情況。”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媽媽雖然沒說出口,眼神卻是充滿疑問,我也很想把醫生逼到牆角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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