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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發生的事情是不真實的,因為太真實。

事情太真實往往會變得不真實而使人難以相信,就像人們通常不相信在廣西的某個山區你可以拿一根縫衣針換到一頭牛甚至一把純銀的腰刀一樣。沒有人能否認,12年前容金珍在一個門捷列夫的夢中(門捷列夫在夢中發現了元素週期表)

獲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個出奇的故事,但卻並不比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半夜裡,容金珍被火車進站時的咣噹聲碰醒。出於一種習慣,他醒來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險箱。箱子被一把鏈條鎖鎖在茶几腿上。

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一邊懵懵懂懂地聽到月臺上零散的腳步聲和車站的廣播聲。

廣播通知他,火車已經到達B 市。

這就是說,下一站就到A 市了。

“還有三個小時……”

“就到家了……”

“回家了……”

“只剩下180 分鐘……”

“再睡一覺吧,回家了……”

這樣想著,容金珍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不一會兒,火車出站時的噪音再次將他弄醒,而接下來火車愈來愈緊的咣噹聲,猶如一種遞進的令人亢奮的音樂,不斷地拍打著他的睡意。他的睡眠本來就不是很堅強,怎麼經得起這麼蹂躪?睡意被咣噹聲輾得粉碎,他徹底清醒過來。

月光從車窗外打進來,剛好照在他床鋪上,陰影兒顛簸著,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這時候,他總覺得眼前少了樣東西,是什麼呢?他懶洋洋地巡視著,思忖著,終於發現是掛在板壁掛鉤上的那隻皮夾——一隻講義夾式的黑皮夾——不在了。他立馬坐起身,先在床鋪上找了找,沒有。然後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頭下,還是沒有!

當他叫醒瓦里西后來又吵醒教授時,教授告訴他們說,一個小時前他曾上過一次廁所(請記住是一小時前),在車廂的連線處看到一位穿軍便裝的小夥子,靠著門框在抽菸,後來他從廁所裡出來時,剛好看見小夥子離去的背影,“手上拎著一隻你剛說的那種皮夾”。

“當時我沒想太多,以為皮夾是他自己的,因為他站在那裡抽菸,手上有沒有東西我沒在意,再說我以為他一直站著沒動呢,只是抽完了煙才走,現在——唉,當時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容金珍知道,皮夾十有八九是這個穿軍便裝的小夥子偷走了,他站在那裡,其實是站在那裡狩獵,教授出來方便,恰好給他提供了線索,好像在雪地裡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跡,沿著這路足跡深入,盡頭必是虎穴。可以想像,教授在衛生間的短暫時間,便是小夥子的作案時間。

“這叫見縫插針。”

容金珍這樣默唸一句,露出一絲苦笑——

「鄭局長訪談實錄」

其實,破譯密碼說到底就是一個見縫插針的活兒。

密碼好像一張巨大的天網,天衣無縫,於是你看不真切。但是,一本密碼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個人張口說話,難免要漏嘴失言。漏出來的話,就是流出來的血,就是裂開的口子,就是一線希望。正如閃電將天空撕開口子一樣,削尖腦袋從裂開的縫隙中鑽進去,透過各種秘密的迷宮一般的甬道,有時候可以步入天堂。這些年來,容金珍以巨大的耐心等待著他的天空裂開縫隙,已經等待上千個延長了的白天和夜晚,卻是蛛絲未獲。

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

究其緣故,我們想到兩點:

1 紫密的破譯逼使對方咬緊牙關,每張一次口說話都慎而又慎的,深思熟慮的,滴水不漏的,使得我們無懈可擊。

2 有破綻卻未被容金珍發現,滴水在他的指縫間滑落,流走。而且,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你想,希伊斯那麼瞭解容金珍,他一定會提醒黑密的研製者們如何來針對容金珍的特點,設定一些專門對付他的機關。說實話,他們曾如父子一樣情深意濃,但現在由於身份和信仰的關係,兩人心靈深處的距離甚至比地理上的距離還要遠大。我至今記得,當我們得知希伊斯就是偉納科時,組織上把這個情況連同希伊斯對我們布迷魂陣的詭計都向容金珍詳細說了,以引起他警覺。

然後你想他說了句什麼話?他說:叫他見鬼去吧,這個科學聖殿中的魔鬼①!

再說,對方越是謹慎,破綻越少,就越容易為我們忽視,反之一樣,即我們一有疏漏,對方的破綻就顯得越發少。雙方就這樣猶如一個榫頭的凹凸面,互相呼應,互相咬緊,緊到極致,銜接面消失了,於是便出現蛛絲不顯的完美。這種完美陌生而可怕,容金珍日夜面對,常常感到發冷和害怕。沒有人知道,但妻子小翟知道,丈夫在夢囈中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於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寧靜,已遭到絕望的威脅和厭煩的侵襲!

現在,小偷的守望,皮夾的失竊,使容金珍馬上聯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絕望,他有點兒自嘲地想:我想從人家——黑密製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點東西是那麼困難,可人家竊去我東西卻是那麼容易,僅僅是半枝煙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臉上再次掛起一絲苦笑。

說真的,這時候,容金珍還沒有意識到丟失皮夾是什麼可怕的事。他初步回憶,知道皮夾裡有往返車票、住宿票和價值兩百多元的錢糧票以及證件什麼的。

亞山的《天書》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進去的。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

不過,總的來說,這些東西和床下保險箱比,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甚至感到一絲大難不死的欣慰。

不用說,要偷走的是保險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現在看來,可怕是沒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只是可惜,不是可怕。

10分鐘後,車箱內又平靜下來。容金珍在接受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話後,一度動亂的心情也逐漸安靜下來。但是,當他重新浸入黑暗時,這安靜彷彿被夜色淹沒,又如被車輪的咣噹聲碰壞一樣,使他又陷入對失物的惋惜和追憶之中。

惋惜是心情,追憶是動腦,是用力。

皮夾裡還有沒有其他東西?

容金珍思索著。

一隻想像中的皮夾,需要用想像力去拉開拉鍊。開始他的思緒受惋惜之情侵擾,思索顯得蒼白,無法拉開皮夾拉鍊,眼前只有一片長方形的暈目的黑色。這是皮夾的外殼,不是內裡。漸漸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隨之趨緊、集中,絲絲力量猶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攏、又衍生、又聚攏。最後,拉鍊一如雪崩似的彈開,這時一片夢幻般的藍色在容金珍眼前一晃而過。彷彿晃見的是一隻正在殺人的手,容金珍陡然驚嚇地坐起身,大聲叫道:

“瓦西里,不好了!”

“什麼事?”

瓦西里跳下床來,黑暗中,他看到容金珍正在瑟瑟發抖。

“筆記本!筆記本!……”

容金珍失聲叫道。

原來皮夾裡還放著他的工作筆記本!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你可以想像,作為一個孤獨的人,一個像死一樣陷入沉思的人,容金珍經常可以聽到一些奇妙的聲音。這些聲音彷彿來自遙遠天外,又彷彿發自靈魂深處。

這些聲音等不來,盼不及,卻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時候出現在夢中,夢中的夢中,有時候又從某本閒書的字裡行間衝殺出來,詭譎無常,神秘莫測。

我要說,這些聲音是天地發出的,但其實又是容金珍自己發出的,是他靈魂的射精,是他心靈的光芒,閃爍而來,又閃爍而去,需要他隨時記錄下來。否則,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它們走了後,影子都不會留下一個。為此,容金珍養成了隨身攜帶筆記本的習慣,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走到哪裡,筆記本猶如他的影子,總是默默地跟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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