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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實訪談實錄」

我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也許是1969年,也許是1970年,反正是冬天時節,容金珍出了事。這之前,容金珍是我們破譯處處長,我是副處長。我們破譯處是個大處,鼎盛時期有上×號人,現在少了,少多了。之前還有位處長,姓鄭,現在還在那裡,聽說是當局長了。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小腿吃過子彈頭,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點也沒影響他躋身人類精英行列。容金珍就是他發現的,他們都是N大學數學系出來的,兩人關係一直很好,據說還有點沾親帶故。

再之前,還有個處長,是個老牌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二戰時候破譯過日本鬼子的高階密碼,解放後加入我們701也屢立奇功,可惜後來被紫密逼瘋了。我們破譯處好在有他們仨,才能取得這麼輝煌的成果。我說輝煌那是一點不誇張的,當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個事,我敢肯定,我們一定還會更輝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話說回來,容金珍出事後組織上決定由我接任處長,同時我也挑起破譯黑密的重任,那本筆記本,容金珍的那本筆記本,作為破譯黑密的寶貴資料,自然也到了我手裡。這本筆記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說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隻腦袋,裡面全是他關於黑密的種種深思熟慮,奇思異想。當我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筆記本時,我直覺得裡面每一個字都是珍貴的,驚心動魂的;每一個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我。我沒有發現的才能,卻有欣賞的能力,筆記本告訴我,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經走了99步,只剩下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即尋找密鎖。

密鎖的概念是這樣的,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需要燒燬的房子,要焚燒房子首先必須積累足夠乾燥的柴火,使它能夠引燃。現在容金珍積累的乾柴火已堆積如山,已將整幢房子徹頭徹尾覆蓋,只差最後點火。尋找密鎖就是點火,就是引爆。

從筆記本上反映,這最後的尋找密鎖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開始在走了。

這就是說,前面99步容金珍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完了,而最後一步卻遲遲走不出。

這是很奇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用兩年時間可以走完99步的人,最後一步不管怎麼難走,也不需花一年時間,而且還走不出。這是一個怪異。

還有一個怪異,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為一本高階密碼,當時啟用三年我們卻逮不到它一絲差錯,就像一個正常人模仿一個瘋人講瘋話,三年滴水不漏,不顯真跡,這種現象在密碼史上極為少見。對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們探討過,認為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置疑,甚至懷疑黑密就是過去某部密碼的抄襲。因為只有經過使用、也就是經過修改的密碼,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則除非造密者是個天神,是個我們不能想像的大天才。

兩個怪異就是兩個問題,逼迫你去思索。從筆記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當廣博、精深而尖銳;筆記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觸控到容金珍的靈魂,那是一團美到極致因而也顯得可怕的東西。在我獲得筆記本之初,我曾想讓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於是我一個勁兒地想沿著筆記本的思路走。但是走進去我發現,我無疑是走近了一顆強大的心靈,這心靈的絲絲呼吸對我都是一種震動和衝擊。

這心靈要吞沒我呢。

這心靈隨時都可能吞沒我!

可以這麼說,筆記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面臨他(筆記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強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於是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虛弱、渺小——彷彿在一點點縮小。在那些日子裡,透過筆記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這個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的許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鑽得犀利、尖銳,氣勢逼人,殺氣騰騰,暗示出他內心的陰森森的吃人的兇狠。我閱讀著筆記本,彷彿在閱讀著整個人類,創造和殺戮一併湧現,而且一切都有一種怪異的極致的美感,顯示出人類的傑出智慧和才情。

說真的,筆記本為我模造了這樣一個人——他像一個神,創造了一切,又像個魔鬼,毀滅了一切,包括我的心靈秩序。在這個人面前,我感到熱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拜倒。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只是幸福又虛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親懷裡,又好像一個雨點終於跌落在地,鑽入土裡。

你可以想像,這樣下去,我頂多成為一個走出99步的容金珍,那最後一步將永遠埋在黑暗裡。時間也許可以讓容金珍走出最後一步,而我卻不能,因為我剛才說過,我只是趴在他身上的一個孩童,現在他倒下了,我自然也跟著倒下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容金珍留給我筆記本,其實是給我了一個悲哀,它讓我站到勝利的前沿,勝利的光輝依稀可見,卻永遠無法觸控、抓到。這是多麼可悲可憐!

我對自己當時的處境充滿恐慌和無奈。

然而,就在這時候,容金珍從醫院回來了。

是的,他出院了,不是康復出院,而是……怎麼說呢?反正治癒無望,呆在醫院沒意思,就回來了。

說來也是天意,自容金珍出事後我從未見過他,出事期間,我生病正在住醫院,等我出院時,容金珍已轉到省城,就是我們現在這裡,接受治療,要來看他已經很不方便,再說我一出院就接手了黑密,也沒時間來這裡看他。我在看他筆記本呢。所以,容金珍瘋後的樣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來時才第一次目睹到的。

這是天意。

我敢說,我要早一個月看見他,很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為什麼這麼說?有兩個原因:一、在容金珍住院期間,我一直在看他筆記本,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越發偉悍、強大;二、透過閱讀筆記本和一段時間的思考,黑密的疑難對我已侷限至相當尖細的一點。這是一種鋪墊,是後來一切得以發生的基礎。

那天下午,我聽說容金珍要回來,就專門去看他,到他家才知道他人還沒有回呢,於是我就在樓下的操場上等。沒多久,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滑入操場,停住。

不一會兒,從前後車門裡鑽出來兩個人,是我們處黃幹事和容金珍妻子小翟。我迎上去,兩人朝我潦草地點了個頭後,又重新鑽進車門,開始扶助容金珍一寸一寸地移出來。他好像不肯出來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來,只能這麼慢慢地、謹慎地挪出來。

不一會兒,容金珍終於從車裡出來,可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人——

他佝僂著腰,渾身都在哆嗦;他的頭腦僵硬得像是剛擺上去的,而且還沒有擺正,始終微微歪仰著;他的兩隻眼睛吃驚地睜著,睜得圓圓的,卻是不見絲毫光芒;他的嘴巴如一道裂口似的張開著,好像已無法閉上,並不時有口水流出來……

這就是容金珍嗎?

我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捏碎,神智也出現了混亂。就像筆記本上的容金珍使我虛弱害怕一樣,這個容金珍同樣使我感到虛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竟然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聲,似乎這個容金珍同樣要燙傷我似的。在小翟攙扶下,容金珍如一個恐怖念頭一樣的消失在我眼前,卻無法消失在我心中。

回到辦公室,我跌坐在沙發上,足足有一個小時大氣不出,無知無覺,如具屍首。不用說,我受的刺激太大了,大的程度絕不亞於筆記本給我的刺激。後來總算緩過神來,可眼前總是浮現容金珍下車的一幕,它像一個罕見又惡毒的念頭蠻橫地梗在我心頭,驅之不散,呼之不出,斥之不理。我就這樣被容金珍瘋後的形象包圍著,折磨著,愈是看著他,愈是覺得他是那麼可憐,那麼悽慘,那麼喪魂落魄。我問自己,是誰將他毀成這個樣子的?於是我想起他的災難,想起了製造這個災難的罪魁禍首——

小偷!

說真的,誰想得到,就是這樣一位天才人物,一個如此強大而可怕的人(筆記本使我深感容金珍的強大和可怕),一個有著如此高度和深度的人,人類的精英,破譯界的英雄,最後竟然被一個街頭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擊得粉碎。

這使我感到神秘的荒唐,而且這種荒唐非常震驚我。

所有感覺一旦震驚人,就會引起你思索,這種思索有時是無意識的,所以很可能沒有結果,即使有也不一定讓你馬上意識到。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突然地、毫無理由地感悟到某個思想,你為它莫名地出現感到驚怪,甚至懷疑是神給的,其實它是你早就擁有的,只是一直沉積於無意識的深處,現在僅僅是浮現而已,好像水底的魚會偶爾探出水面一樣。

再說當時我的思索完全是有意識的,小偷猥瑣的形象和容金珍高大的形象——兩者懸殊的差距,使我的思考似乎一下擁有某種定向。毫無疑問,當你將兩個形象加以抽象化,進行精神或質量上的比照,那就是一種懸殊的優與劣、重與輕、強大與渺小的比照。我想,容金珍,一個沒有被高階密碼或說高階密碼製造者打倒的人,現在卻被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打倒了;他在紫密和黑密面前可以長時間地忍受煎熬、焦渴,而在小偷製造的黑暗和困難面前,卻幾天也忍受不了。

為什麼他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難道是小偷強大嗎?

當然不。

是由於容金珍脆弱嗎?

對!

因為小偷偷走的是容金珍最神聖而隱秘的東西:筆記本!這東西正是他最重要也是脆弱的東西,好像一個人的心臟,是碰不得的,只要輕輕一擊中就會叫你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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