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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六年的一個冬日,暮時慘淡的日頭從遙遠的蒼山那邊透了過來,天氣十分寒冷,四野裡的民宅一片白淨,那是雪。

雲層漸漸地厚了,將慘淡的日頭直接吞噬進了陰暗之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卷著地面的積雪在空中飛舞著。又有雪自天上降落,來自不同地方、不同顏色的雪花憑藉著風的力量糾纏在了一起,在壓抑的空氣中歪曲地扭動頭,展現著不同層次的白與寒冷。

風雪再起,趕路的人們苦不堪言,紛紛尋找著就近的村舍或是客棧歇息。今年的慶國沒有發洪水,但是雪落的倒是不小,也得虧夏天的時候,江南諸郡的賑災進行的異常順利,受災的百姓們有了個棲身之所,凍死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這裡是潁州,正是那個遭受洪災最厲害的州治,也是災後鬧土匪最兇的地方。

不過自從欽差大人範閒下了江南之後,潁州的土匪或者是懼怕天威,或許是害怕傳說中小范大人的手段,變得老實了許多,已經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這大雪的天裡,才有那些行路的旅客們敢在路上行走著。只是如今人禍已去,這老天爺卻是太不給面子,大江雖未封航,卻也沒有多少人願意頂著如此嚴寒往京都的方向走。

除了那一隊全黑色的馬車。

……

……

馬車的車窗與下沿都用膠封的極好,沒有一絲寒氣能夠穿透進來,只是車前厚厚的棉簾正面抵擋著風雪的襲擊,時不時地發出幾聲悶悶的悲鳴。

車中生著暖爐,一股熱氣循著香味散開蒸騰,令廂內溫暖如春,與車外的嚴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範閒覺著有些熱,右手的兩根手指伸到頸間,將裘衣的係扣鬆了些,露出脖子來,深呼吸了兩口,這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眯著眼往車外望去。

只見車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蒼山村舍、冬田小塘盡數被掩在雪中,凍成冰鏡,年頭路過此地時看著的洪水劫餘景象已經看不見了,那些死在洪水之中的百姓們也早已下葬。

白骨或許正在雪地底深處顫抖著。

遠處是一排有些簡陋的住房,可以看得出來建築所用的材料並不怎麼結實,也不怎麼能禦寒。但看著裡面透出的點點火光和些許溫暖之意,範閒滿意地點了點頭,只要有生爐子的柴火就好,百姓們生活雖然苦,卻也極能熬,一點溫暖,便可以保護他們度過這個嚴冬。

“找個地方歇息。”範閒看著車外的監察院馬伕身上盡是雪屑,忍不住皺眉說道:“趕路雖然要緊,但也別凍病了。”

“是,大人。”

車隊緩緩地轉了個彎,沿著最寬的那道田壟往鄰近的村莊裡駛去。

範閒這次是回京都述職,朝廷定的歸期在那裡。誰知道路上竟遇到了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在沙州那裡耽擱了幾天,時間上驟然緊了起來,所以監察院的下屬們才會依他的意思,在沙州城換了馬車,頂著風雪沿陸路而行。

入了村莊,早有當地的里正哆嗦著趕了過來迎接,這位里正雙手揣在厚厚的棉祅裡,好奇又畏怯地看著這列黑色的車隊,心裡猜想著是哪位大人物會在這風雪天裡趕路。

自然有監察院的官員去與他交涉,範閒不希望太過驚擾地方,所以一路都是在潛行。他下了馬車,便覺著雪花隨著寒風在往衣領裡灌,下意識裡緊了緊繫扣,披著那身銀白的狐皮大氅往村子裡走去。

洪常青領著幾名六處劍手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範閒餘光瞥了一眼,便想到了仍然留在江南忙碌的婉兒。三殿下已經提前一個月回了京,所以為了保證妻子的安全,他把高達那七名虎衛全部都留在了杭州。

從澹州離開的時候是初秋,範閒一行人先回的杭州。這數月的時間主要用在清洗君山會在江南的殘餘,以及別的事務上。

在澹州時議定的那件事情,在經過了宮中的點頭之後,已經由婉兒牽頭做了起來。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的順利,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往那個會里注了一大筆銀子,就連已如西山日薄般的明家都意思了一下,只是婉兒一直還沒有想好這個組織的名字以及真正效用,所以先取了個杭州會的名字將就用著。

有銀子撐腰,又有範閒的關係,杭州會可以輕易地提前採購北齊的糧食,可以輕鬆無比地打通各州郡的關節,而不擔心官府來找麻煩,加之範柳林三家遍佈天下的關係,以及夏棲飛江南水寨深入民間的渠道,杭州會快速地發展了起來,整個江南的賑災工作在朝廷這條渠道之外,又多了一條無比通暢和迅疾的通道。

只是範閒和婉兒一直隱在幕後,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對夫妻在杭州會里扮演的角色,都以為這件事情是京都方面宮中貴人在主持,而內庫轉運司衙門乃是工具。

這個冬天江南又降了大雪,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裡會斷炊,不知道有多少間農舍會被壓垮,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凍死,林婉兒必然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時間,至少要幫助江南的百姓把這段日子熬過來再說,還是那句老話,就算幫助不了太多,但有,總比沒有好。

林婉兒在這件事情中忙碌著,一直被無奈壓抑著的謀略才華終於展現了一角。範閒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付出太大心力,只是妻子一個人用書信操控著各個方面,或冷漠或威嚴或溫柔地駕馭著這頭怪獸,小心翼翼地讓它為天下人耕田,卻又不至於讓官府這個馬伕感到不愉快。

只是這件事情有些辛苦,那種分寸與瑣碎,就連範閒都有些懼之如虎。偏生婉兒終於找著一件可以證明自己的事物,哪裡肯輕鬆放過,所以不辭辛苦在做著。範閒離開杭州的時候,就擔心她照顧不好自己,藤大家媳婦兒又是個深懼少奶奶的僕婦,所以乾脆將思思也留在了那裡。

範閒一面想著,一面快步向村子裡走去。馬車已經安置好了,留下了看防的人手,所有的下屬攏共三十餘人,都隨著他進了村,入了將將騰空的族學。

里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尾後,他根本不敢問這位穿著名貴狐裘的大人物是誰,只是在心裡不停地猜測著。

入了空蕩蕩的族學,早有人生起了火爐,待煮好薑糖水之後,村子裡的婦人們忙碌著分到碗裡,恭恭敬敬地遞到這些官老爺們的面前。

範閒端起來喝了一口,沒有說什麼話,那雙清湛有神的眼睛,只是望著大門外的那排房子出神。他忽然間開口問道:“如果雪再大些,這些房子經壓嗎?”

這村子還屬潁州,也是去年遭了洪水的可憐地方,這排房子是去年一年逐漸修起來的,看著單薄,所以範閒有些擔心。

那位里正愣了愣,不知道這位大人是不是在問自己。洪常青咳了一聲,向他使了個眼色。

里正這才醒了過來,半佝著身子往範閒那邊靠了兩步,恭敬回道:“老爺,過兩天雪積的會更厚,究竟能不能頂住,還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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