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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進入御書房已經很久了,一開始的時候,當然揀最緊要事情說,如今慶國最關心的事情當然是關於西涼路的局勢,以及四個月前陛下讓監察院準備的計劃,究竟落實到了什麼程度,範閒一路侃侃而談,皇帝陛下安靜聽著,臉上沒有一絲不滿意,甚至還難得地寬慰了範閒幾句,說他辛苦。

感覺環境適宜,時機恰好,範閒眼珠子一轉,便覷著這個機會說了幾句關於大殿下納側妃的閒話,偏生這閒話的主旨與他在王府中與王爺商量議定的應對方法完全不一樣,竟是直接將王家小姐用言語好生羞辱了一番,並且同時表達了自己身為臣子,不願意摻和到皇族家事之中的強烈意願。

皇帝陛下如同範閒所料,一聽此話便勃然大怒,批頭批腦一通訓斥,點明範閒太常寺正卿的身份,又在王爺納側妃一事上下了狠話。這一通疾風暴雨,倒是沒有讓範閒產生些許害怕,他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相處久了,雖然始終無法看到對方的心底最深處,但至少對於其人的性情喜好摸了個清清楚楚,但凡如此轟轟烈烈的訓斥,往往代表事情並不嚴重。

果不其然,範閒趁機提出自己既然是太常寺正卿,陛下又要將王家小姐配給大皇子,自己總得替天家顏面著想,是不是應該教王家小姐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慣常應該是宮裡的老嬤嬤做的,範閒這個年輕男人卻搶了過來,不免有些滑稽——但皇帝陛下卻是未笑,直接讓範閒不要管這閒事,但卻也未曾動怒。

只怕皇帝陛下早就知曉了王府門口處的故事,也早猜到了自己這個最疼的兒子先前為何堅持不允,所要求的是什麼好處。

正在範閒心下稍安之時,便聽到了招商錢莊四字。

這四個字就像是深深的烙印,一下子燙著了他的心,讓他把頭低了下來,一時沉默不語。他知道皇帝為什麼會選擇在此時讓自己交代招商錢莊,因為這兩年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天雷。

如果不是他臉皮夠厚,只怕這兩年裡早就被雷得外焦裡嫩了。

這便是所謂聖心難測吧?範閒在心裡想著。皇帝陛下雖然對自己寵愛無以復加,任由自己在慶國朝野間瀟灑狂妄著,但依然沒有忘記時不時來敲打自己一下。

是的,這就是一位君王對自己最親近人的敲打,要把他打醒,免得此人有些忘乎所以,反而誤了君臣或父子間的情份。從京都平叛之後,每逢範閒為朝廷立下大功,或是被陛下重獎之後,陛下都會輕描淡寫地丟出一些事情或名目,讓範閒悚然,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

皇帝在朝中用來敲打範閒的棒子是賀宗緯那一派官員,而私下真正敲下的焦雷,卻是範閒暗底下做的那些事情。

屈指細細算來,這兩年間充當過天子之雷的事情包括夏明記的底細,夏棲飛與江南水寨的關係,範思轍那小子在北面的走私,還有關於許茂才心思不純的第一記雷,還有王十三郎為何投奔範閒,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每一記雷都直中範閒內心,把他打得渾身寒冷,自己在陛下面前似乎沒有什麼秘密,這些罪行若真翻了出來,都是殺頭的下場。他當然知道皇帝老子捨不得用這些罪名來對付自己,只是在提醒而已,可縱是如此,他依然渾身寒冷,覺得龍榻之上的那位宗師帝王,隨意一個吐息,便能吞沒了自己。

幸好範閒也不是位一般的臣子,面對著天子之雷,他的應對方式也是舉世無雙,只一味依著自己的厚臉皮,該認的罪絕對認,但該做的事情繼續做,反正皇帝老子不想殺他,他就繼續這麼混下去。

只是今天混不下去了,因為招商錢莊對於範閒來說太過重要,不論是監察院的用度,還是移至大江修堤的銀子,婉兒主持的杭州會大行善事,甚至是整個家族以及陳園的奢華生活,全部來源於招商錢莊的進帳。

最關鍵的是,招商錢莊裡面曾經藏著北齊小皇帝幾百萬兩的銀子,一旦被人知曉,這個賣國的罪名,就算範閒再如何扮孝子嚎喪也掩不過去。

幾行冷汗從他的後背滑落,三年前收伏明家那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爺子時,招商錢莊被迫走上了前臺,他就猜到這件事情一定會引起皇帝陛下的疑心,戶部根本沒有調出這麼多銀子來,皇帝一定會思考,錢莊裡的銀子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範閒為這個秘密做了很多的準備,確認已經將北方的帳目清理得乾乾淨淨,以往皇帝陛下也曾經詢問過招商錢莊銀錢的來源,但那時範閒用的是天下最出名的那個傳聞搪塞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招商錢莊的神秘股份,是當年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經營數十年後存起來的秘密財富。

但今天皇帝陛下當面問了,而且還點到了與言冰雲成親不足三月的沈家小姐,自然是在警告範閒,沈家小姐一直在你的控制中,但也一直在朕的眼中,沈家遺產這種唬爛的理由,今天不要再搬出來了。

範閒背後的冷汗又多了兩行,只是已入深秋冬初,御書房內雖然生著火爐依然寒冷,身上穿的官服頗厚,一時半會兒看不出痕跡,他的臉色依然是強悍地保持著平靜:“陛下,要交代什麼?”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起來,很是不喜如此私人的談話中,這小子居然還想矇混過關。

他哪裡知道範閒此時心裡直在打鼓,暗想北面那個小皇帝不會是記恨自己在西涼路大肆狙殺北齊間諜,從而把當年這個秘密的協議拋了出來,透過慶帝的手殺了自己?難道北齊方面這麼恨自己?居然捨得花這麼大的代價除掉自己?

範閒的面色再也難以保持平靜,額頭微微滲汗,心想北齊那小怪物既然敢拋刀,誰知道敢不敢拋錢莊?

便在此時,他的餘光一瞥,看見了皇帝陛下臉上明顯的不喜之色,一見此不喜之色,範閒心頭大喜。

如果皇帝老子真是知曉此事內幕,要拿下自己,以他的修為心境城府,又怎麼會如此“真誠”地不喜。

範閒尷尬一笑,乾咳了兩聲後說道:“招商錢莊最開始的那筆銀子……確實不是沈家的寶藏,而是……臣自己的私房錢。”

這一句答得極妙。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聽見這句話,一定會大罵範閒無恥噁心,招商錢莊一開始便有數百萬兩白銀為底,誰家的私房錢能這麼多?但偏生皇帝陛下聽到這句話,卻明顯露出了一切瞭然於心的神情,淡淡說道:“果然如此。老五什麼時候把這筆錢交給你的?”

範閒苦笑一聲後恭敬應道:“也就是下江南之前,五竹叔知道我要用錢。”

皇帝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老五也是胡鬧,這麼大筆銀子給你這個小孩子做什麼。”

範閒在心裡大鬆了一口氣,知道皇帝陛下果然如自己所料那般,想到了當年的老葉家,但他的臉上卻依然是古怪笑著,似乎在腹誹皇帝陛下眼熱於這筆錢,又似乎在腹誹陛下,江南內庫在自己接手後已經替他掙了幾個數百萬兩銀子,居然還不知足。

皇帝明顯看出了範閒的表情所隱藏的東西,惱怒地低聲斥責了幾句,片刻後才強抑怒氣,狀作無意說道:“本來這內庫都是你母親留下來的,難道朕還瞧得起那幾百萬兩銀子?只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銀子,不要亂花。”

範閒不敢怠慢,趕緊把招商錢莊進項銀錢的用途一一交代了一遍,這些東西其實皇帝陛下清楚無比,但一椿一椿說清楚,總是要好些,而且此時說明白了,將來總不能再翻老帳。

皇帝滿意地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點了點頭,說道:“用來做善事當然極好,晨丫頭也是能做事的人,你不要老把她關在府裡,沒事兒的時候,讓她進宮陪陪朕。”

範閒暗想自己何曾關過嬌妻,她如今忙著執掌整個範氏家族的族務,加上因為京都叛亂之事,對於這位皇帝舅舅難免生出幾分牴觸情緒,自己不願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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