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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日子的南慶很和諧。宮裡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於梅妃究竟是怎麼死的,完全沒有人敢開口議論,那座宮殿裡接產的穩婆,很自然地因為梅妃難產而死陪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眼下大慶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國勢緊張之時,一統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會狗膽包天,說那三兩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裡的內廷太監和苦修士來個報告?

不過數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風秋深的,一片清明。

北方戰事依然在纏綿之中。冬雪漸至,南慶的攻勢卻沒有減弱,一路直襲向北,快要接近北齊人佈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線。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齊皇帝的全權信任之後,異常冷漠地按兵不動,死死地鍥在慶軍行進道路的腰腹上,令慶國軍方無比忌憚。

史飛終究還是去了北方,因為戰事吃緊的緣故。京都微感肅然,這位曾經單人收伏北大營的燕京舊將,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輔佐王志昆大帥,負責北伐事宜。名將如紅顏,想必史飛踏上旅途的時候,心中也是充滿了豪情壯志。

史飛一去,京都守備師統領的職位又空缺了出來,不知吸引了多少軍方青壯派實力人物的灼熱眼光,然而陛下緊接著下來的旨意,頓時打熄了所有人的奢望。

葉完正式從樞密院的參謀工作中脫身,除了武道太傅的職務外,兼領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關於這個任命,沒有任何人敢於表示反對,哪怕連絲毫的意見也沒有,因為葉完這一年裡在帝國西方立下的豐功偉績,實實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們的眼裡,誰也無法壓制他的出頭。

數十年前,葉完的父親葉重便是在極為年輕的時候,出任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轉到了他並不喜愛的兒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謂將門虎子,一府柱石,不過如此。

深秋的正午,清冷的陽光灑在葉完一身素色的輕甲上。這位年輕的將領眉頭微皺,輕夾馬腹,在京都正陽門外緩緩行走。他的眼睛微眯著,不停地從身旁經過的百姓身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獵鷹,在茫茫的草原中,尋找自己的獵物。

其實這只是他下意識裡內心真實情緒的反應,他並不奢望能夠在這裡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夠見到那個傳說中的人物。雖然陛下嚴旨吩咐,若他看見範閒,一定要先退三步,但葉完怎麼甘心?

清曠的深秋天空裡,清冷的陽光轉換成無數道或直或曲的光線。葉完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微黑的臉頰,眼角擠出了幾絲與他年齡不相襯的皺紋,他在心裡默默想著那日在太極殿前與陛下的對話,心情異常複雜。

為什麼選擇在秋日進行北伐,難道不擔心馬上便要來到的綿延寒冬?這是北齊君臣們大為不解的問題,也是南慶臣子們的擔憂。只是陛下嚴旨一下,整個天下為之起舞,戰馬奔騰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誰也不敢多問。最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戰選擇的時機不對,可是葉重統屬的樞密院,最知戰事的慶國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選擇勸諫陛下。

“數千數萬兒郎前赴後繼,踏上不歸之路,只是為了逼他現身。”葉完騎在馬上,微微低頭,似乎是想躲避那些並不熾烈的陽光,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為什麼如此看重範閒,更不明白為了誘殺範閒,陛下讓慶國兒郎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應該不應該。

……

……

當葉完將軍心生唏噓之意時,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撲殺的物件,慶帝在這片大陸上最擔心的那兩個人,已經透過了城門,回到了京都。只不過那兩個人所走的城門,並不是正陽門。

正午的陽光,在西城門處也是那般的清漫。來往於京都的繁忙人流裡,有兩個極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卻是戴著一頂笠帽。

進行了一些小易容的範閒,在踏入京都的這一剎那,下意識裡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頂寬大的笠帽將五竹臉上的黑布全部擋在了陰影之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蹊蹺。

很多年前,葉輕眉帶著一臉清稚的五竹,施施然像旅遊一般來到慶國的京都,她走過葉重把守的京都城門,將葉重揍成了一個豬頭,然後開始輔佐一個男人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今天,範閒帶著一臉漠然的五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國京都,躲過葉完親自把守的正陽門,像兩個幽魂一樣匯入了人流,準備開始結束那個男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終,這似乎是一個很完美的迴圈。

範閒和五竹回到京都的時候,北方的戰爭還在繼續,離梅妃之死卻已經過去了好些天。範閒如今雖然是慶國的叛逆,被剝除了一切官職和權力,但他依然擁有自己極為強悍的情報渠道,在京都的一間客棧裡,他閉著眼睛,思考著梅妃死亡的原因,分析著自己的成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範閒化裝成京都裡最常見的青衣小廝,遊走於各府之間,街巷茶鋪之中,沒有去找任何自己認識的人,因為他並不想被萬人喊打喊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尋找著一些什麼。

他在尋找箱子,那個沉甸甸的箱子。那個風雪天行刺失敗,被慶軍圍困於宮前廣場之上,他聽到了箱子響起的聲音,也知道陛下險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夠找回箱子,或許後面的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箱子會在誰的手裡呢?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問五竹最為簡單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張蒼白漠然的紙,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關心,他只是下意識裡跟隨範閒離開了神廟,開始在這廟外的世界裡徜徉遊歷,感受體會……

在那幾日裡,為了家人的安全,為了和陛下之間的那種默契,範閒沒有回範府,他在摘星樓附近找尋著痕跡,冥思苦想,誰會得到五竹叔最大的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誤區,怎麼也沒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是那樣的彷徨,全無方向,直欲在深秋的京都街上吶喊一聲。

畢竟他如今是整個南慶朝廷的共敵,在看似平和,沒有戰爭味道,實則已經開始滲出肅然之氣的京都,首要的任務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蹤跡,他連監察院的舊屬都不敢聯絡,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有些徒勞。

如今的京都已經與一年前的京都不一樣了。監察院已經成了二媽養的私生子,在悽風苦雨中搖擺,若不是陛下還沒有完全老糊塗,只怕朝臣們早已建議陛下直接將監察院裁撤了事。

範閒以往一直以為,自己身懷三寶,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無論重生以來遇到何等樣的險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喪失過信心,便是面對葉流雲的劍,皇帝老子的手指時,他依然覺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的那個人。

他的三寶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的五竹叔變成一個白痴模樣,箱子又不見了,他能怎麼辦?

範府,柳國公府,靖王府,言府,和親王府,天河道上的監察院,大理寺旁的一處衙門,城南的小宅,所有範閒有可能接觸的地方都有朝廷的眼線,有好幾次,範閒都險些與那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險之又險。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麼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的範閒便是這樣狠厲的人,與之相較,確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實的身體情況與心理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有情報匯攏到他的手上,但他並不是十分相信這些,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這一生最擅長的便是隱忍欺詐誘殺,大東山如此,許多次都是如此,範閒不想犯錯,因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犯錯的機會。

說來很是奇妙,皇帝與範閒二人其實對於彼此的情感情緒,都無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對方,心情便平靜冷靜下來,剩下的便只有一個殺字!

不須對人言,不須昭告日月,殺死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種精神支撐。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件比較悲哀的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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