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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散

夜,終被從她們的臉面上揭去,曉光刺入了眼底。

依然是萬漪先被解去了束縛,她試圖抬起手,卻發覺雙手麻木得無法動彈,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滯痛非凡,胃中亦陣陣絞痛,從口內一直到咽喉全乾熱得猶如炭炙一般。

昏頭昏腦間,她忽覺一股溫涼的湯水從雙唇流入。萬漪飢渴地吞嚥著,再度閉住眼,正恍惚欲眠時,有一隻手撫上她額頭——白姨的手,仍戴著一雙皮手套,散發出一股子永無法消除的鞣製皮革的硝石味,與那可怖的面具一模一樣,令萬漪打了個顫。她張開眼,發現今天白姨的手套變成了藕粉色,正襯她身上的暗紅錦襖,還有那一張略含喜色的臉。

“孩子們,該起了,今兒可是書影小姐的大日子,咱們別誤了。”

萬漪被老媽子們撮弄起來,半攙半拖著弄去了上房,擦臉梳頭。這麼略一活動,一股股酸血全在各個關節打轉,人倒振作了幾分。她見書影和佛兒也已穿戴齊整,桌上擺好了稀粥醬菜。這一次大家沒有一個人廢一句話,就連佛兒一身的兇戾之氣也杳然無蹤,只黃著臉兒懨懨地吃起來。吃過飯,白姨便叫她們坐上一駕大車,她自個兒的一抬小轎在前,不知引著往何方去。

說不好有多久,車裡的三個女孩兒便聽車伕在外頭不住地叫著“借光、借光”,雜響也越來越多。車子一停穩,就有人吆喝著她們下車。下來但見萬頭攢動,男女老幼全長抻著脖子看向一處,還低聲議論著什麼。七嘴八舌間,有一個詞不停地跳出來,如同一尾銀魚躍出濁濁的河面——“翊運伯”。

萬漪但覺這個什麼“伯”耳熟得很,未及細思,已聽白姨驟揚起明脆的嗓音道:“請列位讓讓路,這是翊運伯家二小姐,特來法場活祭她父親,讓他們見一面,也不枉父女一場!”

萬漪大驚,乍記起玉憐曾在赴宴前問書影“莫不成你是翊運伯祝家的人?”她聽出來書影是個落難的官家小姐,但只當已是家破人亡,直到這一刻,她才知書影的父親竟然還活著——不過也轉眼就將死去。萬漪由不得向書影偷看去,但看她跌了一下腳,就愣著眼往前走。那一頭眾人見說,早就往兩邊分開,竊竊指點著,“慘哪!”“冤哪!”“噓……”

耳邊的人聲如潮聲一樣漲起,書影每踏出一步,人海就向她分出一點兒路,好似她是敬神的女祭司,令大海分波。空地的盡頭有一座宏偉如神壇的高臺,臺上,是一位罪人。

書影的眼淚奪眶而出,自家變後,她就再也沒見過親人們。她日夜都在為他們懸心:被充軍流放的大哥、如她一般被轉賣的大姐和小妹,但最令她憂心的便是父親。她永生也不會忘記當他離開他們時的背影,他走得毅然而決然,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背後的那一個小女孩有多盼望他能夠回一回頭,好讓她再仔仔細細看一看她親愛的父親的臉龐。

現在,這一張臉龐就在距離她一丈外的地方,臉色已變得骯髒不堪,覆滿了亂須與血痕,下巴朝天,頭顱頂地,一雙空洞的眼目微微張開,越過圍觀的人群直望遠天。而他的身體,她父親尊貴的、潔淨的身體,則被剝光了衣衫,露出早已條條碎裂的血肉,上身倒翻,雙手被縛著拖過頭頂,後腰被卡入一對木託中,橫陳在一柄銅葉金釘的鍘刀之下。

兩邊是一列列肅靜牌、部院牌,身著大紅吉服的監斬官高坐在飛虎旗與令字旗之間,幾個差役拱候步趨,兩位宦官閒立在臺邊隨口寒暄著:

“腰斬之刑向來都是令人犯面向下橫趴,自後腰入刀,怎的這一次倒改為仰臥?”

“你有所不知,好些人犯心裡頭一害怕,腰節就縮緊了,結果刀子砍不進骨頭縫,常常得捱上十好幾刀還斬不斷,那叫一個慘!”

“我的媽呀,聽著可真懍人……”

“可不?翊運伯原是欽定要犯,不必等秋決,從定罪到今日典刑還不過一個月,是九千歲親自關照人日趕夜趕,才搶製成這一臺新式鍘刀,直接把腰眼兒卡在後槽上,從腹部下刀,保準一刀兩段,好令這位簪纓貴族少受折磨。”

“這可是莫大的恩典哪,翊運伯享福了!”

“誰說不是……”

風把這些嘈嘈切切的話語四處吹揚,又訇然騰起了一聲淒厲無比的呼喚:“爹——!”

書影淚流滿面,撲跪在地。

行刑臺上的父親震動了一下,顫抖著眼珠子在莽莽人群中尋覓著。終於,他覓到了女兒。自他顛倒萬物的視野中望去,她彷彿是倒掛在地平線上,隨時會墜入不測的天穹。此時此際,他是鍘刀下的死囚,但他也是一位父親;即便被赤條條地陳列在萬眾矚目中奪走尊嚴,再奪走生命,也無法阻止他想保護自己的孩子的心切。他想對這孩子說——這實在不是一個公正的父親該說的話——但,假如他真的還有機會可以對她說一句話,他想在她耳邊告訴她,在他所有的孩子裡,美麗、嫻靜而倔強的她,一直都是他最為鍾愛的一個。

淚水模糊了眼目,書影急急揩去,她見父親似乎努力想掙起腰身,又虛弱地軟倒,片刻後,他帶著傷痕的嘴角就向下一扯——他倒仰在那裡,那是一個微笑。就這樣笑著,幾乎帶著些頑皮的意味,父親先對她眨一眨兩眼,就含著笑闔起眼皮,又艱難地舉起被拴住腕部的兩手,輕覆於面上。

書影一怔,但她馬上就明白了。她也一寸寸地抬起手,悲泣著、戰抖著閉起了眼睛,再矇住臉。眼瞼的幕布降下,遮住了其後高臺上那真實而殘酷的一幕,自另一座臺上,父親慢慢地浮現——

“好孩子,還記得小時候爹爹常陪你玩的捉迷藏嗎?自今後,每當你受困於眼前的一切,那就閉上眼來找爹爹,別怕找不著,爹爹就藏在你眼皮兒後,就像這樣子,乾淨歡喜地等著你,永遠都在。”

對,她的爹爹在這兒,似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在金玉滿堂的家中,錦衫畫扇,而非皮開肉綻地躺在反照著冰冷日光的刀鋒下,正向著爹爹奔去的是他們興高采烈的兄妹幾人,是家裡頭那一條吐著粉紅色小舌頭的獅子犬,而非頭插雉尾、步步動地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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