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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熬過這一回,它從此就屈服了?”

“可不是。”柳夢齋作勢抬抬右手,那鷹馬上就瑟縮不已。他又曲起戴著厚手套的手指在它喙上刮上一刮,鷹即曲頸領受,甚是馴順,“瞧見沒?我雖早把鐵籠和鐵索從它身上撤走了,可它照樣活在裡頭呢,牢牢地記著我既能叫它生不如死,也能餵它水和肉。其實它可比我厲害多了,一抻頭就能啄瞎我的眼,只不過被我嚇破了膽,才把我認作主子。畜生嘛,再聰明,也是蠢。就為了那短短几日夜的恐懼和薄恩,白白獻上一輩子。”

白鳳攢了兩夜的酒還沒完全醒過來,她渾身都在抽搐著疼痛,心臟像是被關在一隻鐵籠裡無望地撞擊,像被一條沾滿了鮮血的鐵索重重抽打。而此刻,柳夢齋——這位最擅長開鎖的妙賊只用一條舌頭就替她開啟了她的籠與鎖。她枯澀的髮梢新生出閃光的硬羽,雙眼亮起了鷹眼一樣的冷厲鋒澤。

“姐姐?鳳姐姐?”

“嗯?”白鳳方才覺出自個兒在盯著柳夢齋手上那一隻牛革纏金絲的手套出神,她聽見了他的呼喚,也聽見了他的狗在吠叫。

他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伸足蹬開一個勁兒往上撲躍的狼狗,“去,金元寶!不許鬧!”又向白鳳微作一笑,“我光顧自個兒說得熱鬧,姐姐不愛聽這些沒意思的話吧?!”

白鳳賊兮兮、慢吞吞地笑了,“我愛聽,大弟弟,我從沒聽過這麼有意思的話。”

柳夢齋“哈哈”兩聲,策馬讓開了道路,“姐姐喜歡聽,我改日好好講給你聽。這陣子我得走了,還趕著出城呢。姐姐你先透過吧,我叫他們起開。”他朝後揮揮手,又拿腳在馬鐙下亂踹著趕狗,“讓開!金元寶,走!”

朝陽耀著白鳳手上鏤空的珊瑚護甲,把她的笑靨襯得燁燁照人,“去吧,祝你打到心儀的獵物。”

大轎過去後,狼狗金元寶仍在狂吠不已,卻被主人威喝了一句,唬得它馬上耷拉下尾巴小跑起來。後頭的惡僕們也耀武揚威地追隨而上。最前頭的柳夢齋掉頭打馬,又在馬背上回望一眼。

白鳳姐姐也要去打獵了,他猜。

與柳夢齋作別後,方才還響徹在耳際的“死”字就倏然平息,白鳳只聽得見轎外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語,永遠裹帶著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字眼:“婊子”“潑糞”“爛汙”“賤”“髒”“騷”……

“停轎!”她大喊,向服侍在側的侍女們揚揚下巴,“下去和轎班說,叫他們掏出鞭子來,誰聚在轎旁窺視議論就抽誰,往死裡抽,抽死了算我的!”

白鳳的轎伕們原是尉遲度所遣,均為身負功夫的護衛,得令便將轎子暫放,三十二名壯漢一起抽出大刀和鞭子,四散驅趕人群。

一陣哭爹喊娘後,街市歸於平靜,大轎再度上路。白鳳拿手攏了攏座下香爐裡升起的龍涎香,濃厚的白煙後,她緩緩抬起了眼皮,兩道凜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開弓的利鏃。

回到走馬樓時還不到中午,憨奴捧著帶傷的臉面迎上前,“姑娘,才珍姑娘著人過來了,說姑娘回來就去叫她,她要和姑娘說說話。那奴婢去叫她?”

白鳳妙目流光,微微一笑,“不必,妹妹身子弱,何必煩她走一遭?她找我,我就去。哦對,你把剩下那半罈子酒給我拿來。”

憨奴一愣,仔細端詳著白鳳的臉龐;她從沒見過白鳳從尉遲度那裡回來後會有這樣的表情,雖然她根本說不清那是什麼表情。

白鳳獨自拎著昨日餘下的那半壇竹葉青,徑直去往細香閣。她穿過翠竹森森,只見小樓上下多出了一批侍衛,她認出了其中幾個,全都是安國公府的人。白鳳心中一跳,先只當詹盛言也在裡頭,遂沒叫通報就排闥而入。屋子裡卻只有珍珍與書影在對坐著談話,書影一下子跳起來,又囁嚅著喚了句“鳳姑娘”,即低首避走。

白鳳瞪了書影一眼,便在她留下的空位落座。對面的珍珍寶髻松忪,脂粉慘然,滿是心期悽婉之態。她正欲向白鳳開言,卻看兩名佩刀侍衛邁入屋中。

珍珍提了提手中的佛珠道:“你們下去吧,這裡沒事。”

一名侍衛回道:“姑娘恕罪,公爺吩咐小的們務必時時守護著姑娘。”

珍珍無聲地一嘆:“那你們就到外頭守著,我要和姐姐說話。”

兩名侍衛對望一眼,先前那一名低首道:“是,那小的們就在門外,姑娘有什麼事,隨時召喚便是。”

白鳳見這二人早不早晚不晚偏揀自個兒進屋時跟入,轉思下便明白,這定是詹盛言令他們防備著自己因情生惡,而對珍珍做出什麼過激的行為,只不過珍珍為人簡單,參不透這其中的深意;當下又寒心又氣苦,冷笑了一聲。

珍珍卻完全不知白鳳的所想所感,只向前一探握住了她的手,欲語先泣,“姐姐,公爺全和你說了?我們、我們對不住你……”

白鳳一寸寸拔出手來,停一下,反按住珍珍的手背說:“沒什麼對不住的。公爺說了,你和他是天意該當、前緣有注,原是我擋了你們的道,我讓開就是。”

“姐姐,你聽我解釋,”珍珍急得氣都上不來,過得好久,才抽抽噎噎道,“那天,公爺為祝小姐之事到訪,我只瞧了他一眼,卻深覺是碰見了失散好久的親人一般,竟是一面如舊,我想這裡頭定有些不可解的說處。及至公爺告訴我上一世的糾葛,說實話,我聽時也只當是聽故事,可完後一回想,件件舊事的影兒也都還在眼跟前,就彷彿是穿越了六種隔礙[1],洞視了神識死生的往來一般。公爺說,只當我也得了失魂症,這一回換他來給我醫……”

白鳳但覺珍珍吐出的每個字都似向她抽過來的一記鞭子,她惱怒地打斷了珍珍的哭訴,“妹妹,你不必多說。”

“不,姐姐,你一定得聽我說完,”珍珍嗽一陣、喘一陣,又捧著她那十八子菩提串念念幾聲,“阿彌陀佛,別人不曉得姐姐對公爺的情意,我怎會不曉得?我和公爺說,姐姐對你有恩,便就你和我成了夫妻,也不過是愛情上的夫妻,你和姐姐才是恩愛雙全的夫妻。公爺卻說,我前世為他而死,他要報恩,也要先報我的恩德。我又和他說,姐姐於我更是有全命之恩,我怎可恩將仇報,搶奪她愛人?公爺又說,他原就是我的未婚夫,這不過是合浦珠還、破鏡重圓。我也一再申明,就是有前盟在先,也不成,姐姐為咱們倆做了這麼多,咱們倆也是姐姐僅有的依靠,咱們倆在一起,那不是趕她上絕路嗎?公爺被我說急了,竟拔出刀就塞進我手裡,叫我殺了他。他說他當了這麼多年的活死人,見著我才撿回一條命,我若拋閃了他,不出三天五日他也還是一個死,不如就死在我

手上。他說上輩子他躲了我一刀,如今還給我,叫我把刀往他心口裡扎……”

白鳳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站起身一把抓住對面的一雙細肩,“珍珍,住口吧!”

珍珍卻好似塞耳閉聽,只繼續依依地哭訴著:“姐姐,我一見公爺的面,他一口鮮血就噴在我手心裡。我起小就是個藥罐子,沒一天不忍受著病痛,哪兒還有我忍不過的痛啊?可瞧見公爺那副樣子,我比病得最難過的時節還難過,一時一刻也忍不下去。但凡能安慰他,我什麼都情願,就叫我這病軀上再添上個三災八難,一口氣把這世上所有的苦藥都吞下肚也情願。姐姐,我說不明白,我怎好和你說明白啊……”

白鳳軟身跌坐,滿面的似哭似笑,“你不用說,我明白,我比誰都明白……”

珍珍捧住了淚容,哽咽著又道:“公爺說照六禮[2]行事,時日拖得太長,他等不得,何況他家裡頭太夫人久病纏綿,不如婚禮從速從簡,也好做一個沖喜之用。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親事自來就是咱孃的心病,我這個尷尬的身份,閨閣不是閨閣,倌人不是倌人,說親都沒法子說。如今飛來這一段奇緣,娘說公爺雖和我年紀甚殊,又本是仇家,但他旁無姬妾,且肯以正房之禮迎娶我,也算是求之不得了,就當借這一樁親事化解了上一代的仇嫌,由恩上解怨。於是,他們兩個私底下就商量定了,一個瞞著我發下聘禮,一個瞞著我接了聘禮,等我獲知已經來不及了。我前思後想,再怎樣也該親口和姐姐說,但我真開不了這個口。”

“原來你事先也不知情……”

“姐姐,你信我,我和公爺絕不是拿天外飛來的藉口來搪塞你,我們真只是被宿債前緣所牽,常在纏縛,解脫無方。”

“我信不信有什麼關係?你們信就好了。”

“姐姐,事已至此,我可真不知怎麼辦。我若答應這一門親事,那無異於要了姐姐你的命,可我若不答應,公爺又要在我跟前自戕!我怎麼做都是治一經損一經,我該怎麼辦?姐姐,你可教教妹妹該怎麼辦哪?!”好似祈求一樣,珍珍向著白鳳攤開了雙手,露出手心裡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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