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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酒既陳

詹盛言聽著門外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逐漸放鬆了下來。他試圖分析徐鑽天最後扔給他的那句悄悄話,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它們連起來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卻無論如何也參不透,而且他只要稍微用力思考,頭就疼得好像有鐵爪子在往裡挖。長達兩個月的飢餓和刑虐後,他覺得自己的神經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猶記剛剛入獄時,一切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他們只是軟禁了他,以令他在幕後運作:去信給水西土司透露假情報,同時秘授徐鑽天以對戰策略。一月下旬,鴨池河大捷、內莊大捷等捷報就已紛紛飛來,二月初貴陽圍解,那以後情況就急轉直下。審訊他的換了一撥人,先是打臉——力度精確的長時間羞辱性毆打,之後是揪頭髮、擰乳頭,再之後是踢,對準胃部最柔軟的那一塊踢下去,一腳就能讓人半天喘不上氣,跟著就重重踩踏他的手指、脊椎、腹股溝……完了又在他胸腹間亂壓亂摁,檢查斷掉的骨頭。他們不准他吃飯、不准他喝水、不准他小便、不准他坐下、不准他睡覺,甚至不准他合起眼皮,只是反反覆覆問他同一個問題:

“錢在哪兒?”

詹盛言常常覺得快要挺不住了,好在他很早就見過人們一旦崩潰後會變成什麼樣——那些戰俘由於失去了力量而羞愧得直哭,他們的臉上被不可名狀的恐懼與孤獨爬滿,一開口就要全說完……詹盛言絕不會放任自己墮落成這副熊包樣。他告誡自己:“先數十下,十下之後再說。”——少年時,父親為訓練他臂力,每日令他手舉石獅,每當他兩手發抖眼中含淚地想把那大石頭放下時,父親總這樣對他說,先數十下。就靠著十下、十下又十下,詹盛言從飢渴睏乏、拳打腳踢裡熬了過來。

第三天,他的一言不發徹底觸怒了刑訊官們。他們把他綁上一隻巨大的轉盤,令他頭朝下,拿一層糊窗戶的厚棉紙蓋住他整張臉,再往那紙上澆水。水流順著口鼻倒灌入氣管,他開始抑制不住地嘔吐,水不斷地澆下來,窒息感又引發了嚴重的痙攣,就在他昏過去之前,嘴巴處的溼紙被揭開一條縫,詹盛言模模糊糊聽見有人說——似乎是馬世鳴的聲音:“行啊盛公爺,還從沒人能挺過三十下,我都數到了一百五,你還能撐……”

原來你們也在數數啊——他想,你們這群蠢貨,你們絕對猜不到,整整十幾年,每一次洗浴,我都會把自己沒入森涼的水裡和一張臉並躺,那張臉閃耀著久居水中的光澤,我會一直凝視它,直到來自幽冥的恐懼像火一樣在我每一條血管裡流竄,直到劇痛的死亡如一扇門一樣在我的面前開開關關,但就是不放我進去——和素卿給我的折磨比起來,你們算什麼?和我自己給自己的侮辱比起來,你們算什麼。

棉紙又一次蓋上,痙攣又一次開始。

等空氣再度如長針一般刺入他千瘡百孔的肺裡時,詹盛言感到馬世鳴在拿著一件冰冷的玩意敲打他硬邦邦的下體,“盛公爺,你都嚇得洩了,何苦呢?說吧。”

無法自控的抽搐中,詹盛言也發覺自己由於長期瀕死的驚恐而射精了,他用盡全力做了個手勢,轉盤被轉正,他臉上的溼紙被撕去,人被解下來拋在了地板上。

他又嘔吐了一陣,待呼吸恢復平穩後,他示意馬世鳴來到他嘴邊,“都怪你這小騷貨太會給爺們上勁兒了。”

馬世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詹盛言抹掉從口鼻處湧出的鮮血,“大城縣。”

“什麼?”馬世鳴一愣,“你說什麼?”

“我說寶物全埋在河北大城縣,我的一處田莊裡。小騷貨,紙筆伺候。”

儘管眼花手顫,但詹盛言確信自己標註在地圖上的位置十分準確,只要掘開那裡的高粱地再往下深挖兩丈,就能挖出數百隻瓷壇。但罈子裡所裝的並非如他宣稱的那樣是赤金寶石,而是……

幸好水刑早已令他的肺變成了漏氣的紙袋,馬世鳴他們並沒有聽出他不懷好意的陰笑。詹盛言實在忍不住,一想起這個,他就要笑出聲。

那還是兩年前,某一夜他在白鳳那兒擺酒,席間一位客人閒聊時提起自家的一門遠房親戚是河北有名的淨身師傅,最近正要處理一批“廢升”。話說太監入宮前,淨身師傅都會把割下來的“勢”和“丸”拿石灰醃製,裝入一隻米升中,吊去房樑上,以取“步步高昇”的好彩頭。太監們日後若出人頭地,就將贖回自己的傢伙事兒陪同入葬,好以完身去見祖宗,但大多數底層的內官終身也無力贖取那隻高高在上的米升,他們死後,無主的米升就會被淨身師傅當作垃圾處理掉。詹盛言聽在耳中,忽就靈光一現。他暗地裡派人蒐羅了一批裝有生殖器的廢升,以瓷壇重灌,借春耕之際就近埋入了自己在大城縣的一處田地。只因彼時他已經在秘密轉運鉅額財產,以作未來撥亂反正時的資費之用,而他深知萬一走漏風聲,尉遲度必將以殘酷手段來向他逼供藏寶之地,那麼他怎能不提前為對方精心準備一份驚喜呢?

畢竟,一個閹人最最渴望的“寶貝”,無過於陰莖和睪丸,雞巴與蛋!

“招供”過後,詹盛言就開始等待。照他估算,以鎮撫司的辦事效率,從挖出自己的口供到挖出寶藏,充其量不過三天時間。而那些出土的罈罈罐罐絕對沒有人敢私自啟封,都將直接被運送回京,由尉遲度親口下令開啟。每當擬想著尉遲度在眾目睽睽下認清那些“寶藏”時的羞憤欲死,詹盛言就樂得渾身的傷口都發痛。這噁心人的招數真是陰損到頂,也高妙到頂,所以他那晚一定是喝得恰到好處,才有這一等福降心靈。

酒曾讓他逃脫時空的牢籠,把他托起在現實的水面上喘口氣,他在微醺裡癒合,從大醉中復活。不過,無論酒曾帶給他多少愉悅和靈感,如今均已告終。那些人最後連一口酒都不施捨給他,酒癮發作時,鋪天蓋地都是爬行的長蛇,蛇在尖叫,叫聲刺得他遍體鱗傷,他不再有力氣憤怒,他在悲哀之下化為烏有;有時詹盛言簡直感到被迫戒酒的痛苦遠遠超過了種種刑虐。但比起這一段沒有酒而只有毒打和譫妄的日子,他深知,接下來的生活還將糟糕一萬倍。這是他公然嘲弄掌權者的代價——為了公然嘲弄掌權者,他寧願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

果然,馬世鳴他們再一次歸來後,就把一整座煉獄全塞進了這一所單人囚室裡。詹盛言皇親國戚的身份——畢竟他的親姐姐仍舊是太后,外甥是皇帝——已無法抵擋尉遲度的怨恚之情。於是,皮肉被撕去、關節被砸碎、眼睛被刺瞎……極度痛楚時——就連十下又十下也緩解不了的痛楚,一個人忽地浮出來;在詹盛言已全盲的雙眼之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她斜倚著牆壁,嬌面泛著堪比白玉的清輝,不,拿她和白玉比,白玉還髒些呢;而由她那深深垂落的睫毛間,一絲一縷地閃動著冷冷的流光。

“狗雜種,疼嗎?”

隔了這麼久之後再一次聽到她,哪怕她那動人的嗓音說的是難以入耳的髒話,詹盛言也感到心旌搖曳,猶如夙昔半醉時聽她在他懷裡頭唱豔曲。

他忍不住笑起來,“疼得要命。所以,你開心嗎?”

“開心。”她一點兒也沒笑,光是拿銀釺子一下一下戳著手裡的水菸袋,“讓我再開心些。”

“遵命,我的大姑娘。”

詹盛言回答完白鳳,就把臉朝著行刑官的方向點點頭,“附耳過來。”

行刑官興奮難抑地靠上前,等受刑者說出寶藏的下落。詹盛言張開嘴,一口咬住對方的頸動脈。其他幾個幫手一擁而上,拼命拉開他們倆。詹盛言早就不剩什麼力氣了,那一口咬得很淺,行刑官捂住脖子,大聲咆哮著,回身抄起了一根燒紅的烙鐵。

當煙霧和煳味在室內瀰漫時,白鳳的嘴角終於掛上了一抹滿足的笑意。

就此,所有施加於他肉身的酷刑驟變為對她幽魂的取悅。看著他被凌虐得越狠,白鳳就越開心,而看著她開心,他也感到了久違的開心。自從他們那可怖的新婚之夜,詹盛言就沒再見過白鳳,但她的情形也零零星星飄入他耳中。他聽說她身心俱毀、窮窘瘋癲,聽說她淪落在窯子街受盡了炎涼苦楚,他也聽說她最終赤條條被凍斃於雪夜,就在那所曾造就過她無數風流繁華的豔窟大門前……假如說詹盛言曾有過什麼人生信條的話,那就是父親從小教他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一部《孫子兵法》,“將者,智、信、仁、勇、嚴”。他已動用了他的才智謀略、賞罰有信令白鳳足數抵償了她曾對珍珍,還有對他的心所犯下的罪孽;接下來,輪到他以勇敢無畏、嚴明紀律來抵償她和她的心了。

“盛公爺,何苦受這份罪呢?財與禍同去,身與家舉安,早招供,早解脫。”新的一天,行刑官又拿老一套來誘勸他。

白鳳卻把一雙華彩簇簇的眼睛向他盼睞著,“解脫?狗雜種,你先拍著胸口問一問自己,配不配享那解脫的清淨?”

詹盛言當然知道自己不配。他已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嘶喘著,運起全身的餘力把口裡的血,還有因疼痛而咬碎的牙齒一起啐到行刑官臉上。行刑官抹抹臉,冷笑一聲,抽出剔刀,順著他肋骨根部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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