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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半斂眉

死人被葬入長眠,而活人的絕望依舊一望無際。

唐席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籌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卻轉瞬間歸於海市蜃樓。但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功虧一簣的挫敗感中振作起來;戰士死去了,戰鬥依然要繼續。

經過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洩密的源頭。尉遲律託人轉告他,那一夜前半夜,無端端來了個小倌人面見九千歲。而萬海會的訊息網則捕獲了這樣一則資訊:槐花衚衕巡警鋪的檔頭出面,令懷雅堂的掌班給一位小倌人調屋子。這兩件事情合在一處,唐席便恍然大悟,不過他仍有些細節沒弄明白,於是他備下厚禮,於這一夜初探新花。

佛兒懶懶地趿著鞋迎出來,瘦比經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懸著細瘦的駝峰鼻,那一點笑容就汪在鼻翼兩邊,十分簡淡——尤其與前幾次會面比起來。

唐席卻絲毫不介意,他拿出徵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榮幸和佛兒姑娘靜弈一局?”

佛兒聽出他把重音落在那個“靜”字之上,便撫著腕上那隻鑽光四射的鐲子道:“來人,去取棋盤,然後你們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許久,兩個人還只是埋首弈棋,誰也不開口。唐席不由對佛兒升起了幾分佩服來,她年紀小小,卻這般沉得住氣。

“佛兒姑娘,今兒可真閒在。”末了,還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裡偷閒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於牛檔頭的親口關照,而且說是‘上邊’的意思。至於這‘上邊’究竟有多上,眾說紛紜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還不都是託三爺您的福嗎?三爺頭先不叫我上臺、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還有更大的捧主等著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兒,毫無疑問,她曾在他面前表現出的諂媚不過是屈於形勢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來摜在了地上。他內心對佛兒惱火極了:她間接害死了明泉,她讓盧凌和佈局中所有的捐軀者都白白送命,她斷送了他苦心孤詣營救少帥的最佳時機,最後還這樣當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斷這小丫頭細瘦的脖子,但他必須承認,當她亮出這一副用於激怒他而非愉悅他的真面目時,他才終於對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擺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圓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動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個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劍,戴大人不悅而出。第三天,慕華莊的掌櫃在這裡碰和,姑娘推病不見。迄今已又過了兩日,再無一人叫局碰和。”

佛兒登時就翻起她冷厲的眼睛瞪過來,“三爺您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吧。”

“我想得若沒錯,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歲本人。既然曾得過活佛爺的眷顧,等閒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過恕在下多說一句,九千歲最早做過的倌人與男子通姦,被丟去餵了狗,之後的鳳姑娘也為了安國公而背叛他,至於我這回獻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卻又偽造了身份——”

他不動聲色向佛兒“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間的關係,儘管他猜她早就看出來了。“只恐九千歲再難信任哪一個‘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對白鳳一樣,公然力捧你好了,幹什麼還要叫人透過地面兒來壓制你媽媽?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歲這塊金字招牌掛出來,又幹什麼聽憑謠言紛飛?必是他老活佛不准你張揚吧!所以,縱然佛兒姑娘你一心抱佛腳,佛腳卻也沒那樣好抱。況且名聲易逝、美貌易凋,姑娘就不怕虛耗了青春麼?”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話說佛兒雖如願接近了尉遲度,也得到了懷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鋪的來人卻直接告訴她,把嘴管牢。佛兒無法拿九千歲的名號替自己吹噓,就只能憑藉這一所豪庭臨江釣魚。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權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閣老尚書、頂尖富豪一共就那麼幾位,全被一班紅姑娘們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滿足不了佛兒的胃口,她壓根無心應對,因此其門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無有問津者。反倒是被強逼著搬去了樓下的萬漪花運當陽,那一份熱鬧勁兒堪比對面的金剛龍雨竹。佛兒被這兩位紅人左右夾攻,縱使強擺出不在意的態度來,心裡頭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際聽唐席點破,她便把一顆棋子來回捻弄著,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麼,先前我死命巴結三爺,三爺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壞了三爺的事兒,您倒有好心為了我不成?”

“正因為姑娘壞了我的事兒,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與之為敵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

“三爺同我一個小女子有什麼可結盟的地方呢?”

“有是有,不過先要看姑娘對留門那位大少是否暗懷情愫。”

“那個花花大少?哈,三爺耳目眾多,豈不知我這屋子就是從他相好手裡奪過來的嗎?”

“你和你那位姐妹——叫‘萬漪’是吧,不就是你們倆起衝突,才叫我有所顧慮嗎?誰知箇中緣由會不會是因情生妒?畢竟柳大他年少英俊,那一份財勢更是引人,自來都惹得無數俏佳人躍躍欲試地往上撲,姑娘有爭勝之心,亦不足為怪。”

“一條被窩睡不出兩樣人。就憑柳大看上萬漪那丫頭,他自個兒準定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窩囊廢。我爭誰,也犯不上爭這麼個雞鳴狗盜的二世祖!”

唐席出其不意地丟擲“柳家大少”,就是要觀察佛兒的反應;他看到她驚異、駭笑,看到她濃重的不屑,唯獨沒看出一點點心虛嘴硬。最後,他眼看她終於擇定了落子之地;她走了又謹慎又頑固的一步。

“三爺,該您了。”

唐席撤回目光,掃量起棋盤上嶄新的格局,“以我對姑娘的判斷,你也不是這樣眼皮子淺的俗婦。既如此,我們就可以開誠佈公談一談了。起初,我安插明泉擠掉你,”他敲棋,吃掉她一顆子,“就是為了派她接近九千歲,卻不料橫遭姑娘作梗——”

“我猜,是不是三爺佈下的這手棋被我給‘吃’了,”這一次佛兒想也不想,也乾脆利落吃了他一顆子,“您就想,乾脆把我變成您的‘子兒’得了?”

唐席笑起來,“若姑娘早些顯露這一份精明,不拿純甜多情那一套傻把戲糊弄我,我也不至於敢拿你做墊腳石呀。”

“三爺早打算好拿我做墊腳石,卻還得我們掌班媽媽拿獻金求著您讓我上臺,這才叫精明,小女子望塵莫及。”

二人對視了一刻,由佛兒的眼神裡,唐席看出她什麼都猜到了:商大娘是他毒殺的,她自己在百花宴鬧病,也是他叫人做的手腳。而他之所以控制了毒藥的劑量,沒直接送她上西天,也不是出於仁慈,只不過是因為接連兩樁死亡會引人注意,毫無必要罷了。佛兒明知他是險些取她性命的兇手,卻沒有絲毫怨恨之情的發露,當她說他“精明”時,並不帶譏諷,語調樸實無華得就像果農在評價這一樹果子長得不錯。

唐席對她肅然起敬,他沒向佛兒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種女人。他滿懷真誠的敬意讚美她道:“佛兒姑娘,你真是閨帷中隋何、陸賈[1]。”

“什麼‘隨和’?我‘隨和’嗎?呵,誰叫您是萬海會會長,我只是個小窯姐兒呢?咱倆要掉個個兒,權柄在我手裡,我保險不隨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搖搖手說:“我打交道的窯姐兒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隨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歡你!”

“是嗎?可媽媽說,男人只喜歡蠢乎乎又愛笑的,他們不喜歡女人太聰明。”她第一次顯出些孩子氣來。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帶著些無恥的討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數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聰明人,物以類聚嘛。就好像你我這樣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懷有什麼目的,誰耐煩裝傻充愣跟他們耗時間!”

佛兒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著對面那一雙敏銳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斂了笑容,“三爺這話可真是高抬我了。”

“話值什麼?幾點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實實在在高抬姑娘。”唐席又擺開了一步棋,便令棋局顯得愈發複雜難測,“不出一個月,我保你紅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當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攏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麼來回報三爺呢?”佛兒把手插進棋盒裡攪動,暫時沒決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長一笑,“我再和姑娘確認一遍,你對那位‘雞鳴狗盜的二世祖’確實沒興趣嗎?”

佛兒猛一下舉眸直迎道:“三爺的目標,是柳家?”

唐席對這個小姑娘越來越滿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門是老牌勢力,在下的萬海會則是後起之秀,如今我們兩派在九千歲那裡爭寵,最終誰能取勝,就要看關鍵時刻誰能往九千歲耳邊多送幾個字。依我之見,姑娘或許有這份潛力。”

唐席並沒有欺騙佛兒,他和柳家的確在“爭寵”,只不過這一場競爭,唯獨贏家才有活路。

佛兒帶著些自嘲說:“三爺,您不也查到了嗎?九千歲雖把白鳳的屋子賞了我,卻拿我也當白鳳一般處理,遠遠撂開不理。您讓我在九千歲耳邊吹風,我可沒有這份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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