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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蓮花幕

這時已近深夜丑時,但蕭懶童那邊也不過酒宴方散,正在對鏡保養肌膚呢。他那妝房內外足足差出了三個月的天氣來,外頭已滴水成冰,一進門卻滿室的芬芳溫暖。

佛兒把那一妝臺的鵝油、香胰、冰片膏、麝香乳、珍珠蚌粉、滑石輕粉……撥拉過一遍,斜眸輕笑,“堂堂蕭老闆,還用這些個過時貨?哦,這個,可別再用了,裡頭帶鉛,白是白,久用會傷面板的。我下回給你帶一瓶‘五色坊’的洋貨試試看,比咱們的宮粉勻細,也好洗,洗過後臉蛋又滑又嫩。哎呀,你試了就知道……”

兩人便大談起美容之道,都是津津有味、娓娓不倦。蕭懶童一邊往臉上擦抹著一層又一層玩意,那之後,他把雙手的手心洗淨,便叫僮兒們端水下去,自己則倒了杯添過香料的熱酒遞給佛兒,“這陣子來找我,總不成為了熬夜談論護膚經吧?”

佛兒見左右無人,便從懷內抽出了一張銀票——她把那箱子裡的現錢和金銀分成了好幾份,打算拉長線釣大魚。

蕭懶童又往手背上抹了些乳霜,正對搓著兩手,便笑眯眯停下來道:“還不到臘月呢,這陣子給年錢,早了些吧?”

佛兒呷了一口酒道:“萬漪那丫頭叫我給‘蕭老闆’‘馬大人’的,我扣下了一半,這半歸你。”

她有意顯得刁滑、貪心,卻又在那貪心後流露出質樸的天真;佛兒反覆推敲過,這該是祛除蕭懶童戒心的最合適的那副面孔。

果然,他毫不推託就收下了她的好處。“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侄兒多謝姑媽的賞。”蕭懶童開了句玩笑,就舉著油光閃亮的兩手站來她面前。佛兒笑著把那銀票填入他懷裡,順道又在他胸口摸抓了一把。

他回過手肘護住那兒,嗔道:“幹嗎呀?”

“白二爺”又端起了酒杯,雙眼裡笑韻悠長,“還能幹嗎?撈點兒回本唄。明明入袋的錢,還得分一半出來給你,我可真肉疼。可不給吧,又覺良心上過不去。”

“說來新鮮,您還有良心?”

“說來新鮮,確實有一點兒,此刻我就良心發動,深覺自己不該只拿錢、不辦事。”佛兒舔了舔嘴唇道,“噯,你能不能真格和馬大人去打聽打聽花花財神在獄中的情形?哪怕只一句話,我回去也好給我那‘姐姐’交差呀。”

佛兒才不在乎給萬漪交差,她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打聽。在她看來,一切殘酷無情的鬥爭都是增長見聞、鍛鍊心智的好機會。

蕭懶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潤得亮澤白膩的手背肌膚,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來。那椅上鋪著狐皮袱子,他將指尖撫著死物的皮毛,帶著些對寵物的憐愛。“其他的,老馬一個字也沒提,不過他說起了一件事,應該可以讓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現在,‘裡頭’都還沒對柳大公子動刑。”

“這怎麼可能?為什麼?”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兒盯著蕭懶童,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氣惱和無奈,你這死兔爺兒!

他也瞄著她,似笑非笑。對,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訴你這小窯姐,你待怎地?

他什麼都知道,唐席告訴了他一些,馬世鳴告訴了他一些,他又根據推測和想象拼湊了一些,最終蕭懶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

柳夢齋被捕的當天,京畿內外的局勢變得劍拔弩張。留門弟子均已是蓄勢待發,許許多多碼頭的腳力、山中的挑夫、城裡的幫傭、鄉下的佃農……好像驚蟄後的蟲子一樣突然冒了出來,腰裡頭都彆著武器——那些早就該被沒收、銷燬的大刀和匕首。鎮撫司密探們將這些一觸即發的危險情形一一上報,馬世鳴緊張非常,一旦官兵和幫派間發生大規模衝突,他在九千歲那裡就難逃其咎。

就在這當口,唐席提出,他願孤身入虎穴,與柳老爺子面對面談判。

是夜,在長久的延宕後——相信柳家內部也在進行著激烈的爭論——那所大宅的宅門終於向唐席敞開。

唐席被請入一間暖廳——假如連屁股縫都被搜檢,被領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視也算是“請”的話。廳堂兩壁掛滿了屏條字畫,中堂懸一張近三丈的草書,柳老爺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擺在他腳邊,一閃一閃的紅光打在他臉上,顯出筋肉的橫張。

他翻起眼望過來,“自己坐吧。”

唐席揀了把椅子,落座後,他再一次環顧四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兩個團伙的首領、獸群的頭狼。

上一次他們坐下來談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後。那一次談判,以唐席向柳老爺子割讓地盤、賠償款項而告終。而這一次他們都已預先知曉,局面已倒轉,乾坤已落定。

唐席直截了當地開口道:“老爺子,您留門和我萬海會的門派恩怨、你和我間的私人恩怨都暫放一旁,這回,我是來幫您的。”

柳老爺子攥起了拳頭,他那雙拳頭已經很老,但依然懾人。有那麼一瞬,唐席真以為他會揮拳打過來,但柳老爺子只是翻過了雙手平展開,放在火上烘烤著。

“小柳怎麼樣?”

“已過完了第一輪審訊。柳公子招認,他是在監視我時,聽到了‘簪花鐵口’貞孃的說法,稱柳老夫人的遺骨被埋於隱寂寺,故此他才上山掘骨。他將那一張藏寶圖指為我的設計,說我布好局陷害他。”

柳老爺子頓了一頓說:“想必小柳監視你的時刻,你在別處?”

“正是。昨夜裡我在府中擺酒待客,幾位客人均能夠為我做證。至於簪花鐵口,那時她也已在命館中歇息,有她的貼身婢女為證。不知柳公子何以宣稱,我們二人於同一時刻出現在慶雲樓?”

他和他對視了一眼,一切都在兩人眼神的交會處變得明明白白:柳夢齋上當了。他所看到的“唐席”不過是個拙劣的替身而已,被昏暗的燈光、嚴密的衣物,還有假裝因傷風而改變的聲線包裹得嚴絲合縫;而他所看到的貞娘哪怕是如假包換的貞娘,但只其貼身婢女堅稱女主人早已睡下,誰又有能耐重新揭開前夜裡空蕩蕩的被窩,指證她說謊呢?

柳承宗的腹部升起了一股悲涼的怒火,這些人竟利用小柳對他失蹤母親的執念去擺佈這孩子,簡直卑鄙到極點,然而——他不得不承認——確實精妙到極點。

從“噼啪”微響的炭火之上,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做了個手勢,彷彿他能把這一切都收回。“你說你來幫我,怎麼幫?”

“老爺子,擺在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命令您那些徒子徒孫罷工、鬧事,讓他們襲擊平民,或直接和鎮撫司硬碰硬,重演延載十七年的動亂。”

延載十七年的動亂?呵!哪怕只蜻蜓點水的回憶,也令柳承宗——這個縱橫江湖從沒說過一個“怕”字的柳承宗——感到不寒而慄。但他調整好表情,彷彿他從未踏過那屍山血海的恐怖,彷彿他不曾在那一年、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兒。

他知道那頭糖蒜還沒說完,他在等他繼續說。

只見唐席裝腔作勢地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就擺出一種關切的神氣來,“老爺子,您臉色不大好,您是冷嗎?嘖,是,三九天是冷得夠嗆,詔獄裡就更冷了,又不許探視,也沒法給送些厚衣裳進去……不過,馬大人看您的面子,對貴公子十分關照,咱們小財神是在鋪有稻草的石板上過的夜。可要是馬大人聽見一下兵刃相撞的聲音——不管那是在棋盤街的糧店,還是在通州的碼頭——下一刻,他就會把柳公子從草堆上拎起來,扔去刑訊室的‘水包肉’。縱使您見多識廣,怕也沒聽說過這種刑具。這還是攝政王時期的酷吏方開印想出的損招,一口銅鍋,一把炭火,把活人拿鐵鏈吊起在滿鍋的沸水上,直燻煮到皮肉皆落,再以——”

相對於柳承宗的年齡而言,他的速度和力量都令人駭異。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唐席就地掀翻。

唐席感到背部壓上了鐵塊一樣的重量,一隻釘耙般的手掌死死摁住他頭頸,將他整張臉朝燃燒的炭盆裡壓進去。唐席急忙閉住眼,拼命側過頭,但依然被火星子迸上了面板,另一邊腮頰上,則紛紛落下柳老爺子嘴巴里的飛沫,“屋外頭全是人,我的人!一聲令下,你就會被大卸八塊。眼下看來,我連人都不用叫,僅憑這一雙手,就能讓你小子眼珠被燒掉、臉頰被燙穿——”

“直燻煮到皮肉皆落,再以鹽醋醃製,可以保證人在筋肉亂掉、渾身腐爛的情況下,清醒地活過三天以上。”空懸在炙熱的煉獄上,唐席掙扎著吐完了他的恫嚇。

他沒別的選擇,求饒從來都不是他們這種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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