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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追亡人

貞娘一出來,牢門就被上鎖。馬世鳴一直在門外監聽,被凍得鼻頭髮紅,一臉烏青,“這麼久?你到底說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聽見,怎麼那小子就突然發瘋一樣哭了起來……”

他突然住了嘴,因為貞孃的面容已被庭院裡的燈火照亮,他注意到她驚人的變化,就好似是臉上的肌肉整個被削掉了一層,連帶眼睛裡的光都被吞噬掉了,人憔悴得可怕。馬世鳴打了個哆嗦,就連受刑者非人的慘狀都從未令他退縮過,可在這一刻,他卻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懼。

這些神棍和巫婆,真讓人噁心。

貞娘提著熄滅的燈,懷抱那隻匣子,長長地閉了一閉眼,嘶啞著道:“帶我去見老爺子吧。”

她進去的時候,柳承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你都告訴他了。”

他並不是在發問,他顯然已聽到了兒子響徹整夜的慟哭。

貞娘頓了一頓,“我都告訴他了。不過,不是告訴他的耳朵,而是‘告訴’他的心。”

她該怎麼解釋這一切呢,這看不見的一切?

能量從不會憑空消失,能量只會轉移和流動。有時,過世之人的劇烈情感會被頭髮、骨骼、衣物、房屋、山石、樹木、泥土等各種各樣的容器儲存下來,這些留下的印記被叫作鬼、魂、靈、煞……其實它們只不過是能量而已,和那些讓我們跑、跳,歡笑和哭泣的能量沒什麼區別。樂師拿音樂來傳遞這些能量,畫家拿畫筆來傳遞,舞蹈家有他們的肢體,說書人有他們的故事……巫者不過和他們一樣,是橋樑,是管道,拿自己的天賦來承接、來輸送。

但她明白,還待在這一邊的人們壓根不會相信,畢竟,在尹半仙秘密收她為徒之前,連她自己也不信,居然可以做到這一步。儘管她做得還遠遠不如他好,她需要櫻草花、九輪草、迷迭香……她需要血石和油膏,而師父尹半仙只需要他的一對盲眼。

曾經,她毫不客氣地管他叫“玩弄玄虛的老神棍”,可他說他們的緣分還長得很……果然,公主薨逝後,他就找到她,原來他也是受公主所託而庇護詹二爺的同伴,或者叫,戰友。

他們生而卑賤,行走於世間,卻並不完全地屬於這裡,他們終身被“正常”的同類排斥、懷疑和唾棄。但他們也有心,懂得回報那唯一尊重自己的貴人。為此,這些下九流的巫者會親手挖出自己的戰壕,跳入無名的偉大和悲壯。

一個老兵怎麼教導新兵使用那些閃亮的武器,尹半仙就怎麼教會貞娘完全開啟自己的天賦;戰士們並肩死戰到底,他們閉著眼逆天而行。

為了公主交給她的使命,貞娘不惜做出違背巫女本分的惡事,譬如,借歸魂的名義將柳夢齋誆上隱寂寺。故而當柳承宗透過馬世鳴向她提出,要她去張家灣開挖亡妻的骨殖,入獄向他兒子揭開前塵秘事時,貞娘如釋重負地一口答應。

在她,這就算是贖罪。而馬世鳴為什麼答應這一要求?貞娘猜,一定是柳承宗委婉地“威脅”過他,假如不這樣辦,自己在公審時就不會配合,而會翻供指證唐席,那麼已經和唐席捲入過深的馬世鳴無疑會受到牽累。

至少,她和馬世鳴都有充分的理由來做這件事,但柳承宗自己是為什麼呢?

她請教過師父尹半仙,尹半仙用他只有一半能活動的臉孔笑了笑,“我挖過不少死人的墳塋,都是受活人拜託。你會見識到的,每個人,哪怕那些心都爛光的人,最後也需要被原諒,需要獲得安寧。”

當貞娘按照柳承宗所指明的地點與標記來到張家灣那一片人跡罕至的小樹林,親手把女人和小孩的骨頭與那個成年男子的遺骨一根根分揀出來時,她感到的不僅僅是龔尚林的怨靈,她同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簡直是在柳承宗的心臟裡開挖。

這隻會使她更為迷惑。為什麼在覆滅的前夕,這個惡貫滿盈的老人要將埋葬了多年的罪孽連根挖出?

懺悔嗎?但她在他臉上捕捉不到一絲後悔的痕跡。畏懼嗎?可他看起來一臉坦然,無論是審判還是良知,都休想拿他怎麼樣。

她曾把手伸進不少人的心裡頭攪和過,但她摸不透柳承宗的心。她不知是否因自己的眼睛已被召靈術所損毀,總之她看不透他的心,在他寬闊的胸膛下,她只看見了一片血淋淋的天空。

“老爺子,你所有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眼看天快亮了,明日的會審,你可準備好了嗎?”

馬世鳴開口後,柳承宗終於睜開了眼睛。

“馬大人放心。現在,我想單獨待一會兒——和我妻子一起。”

馬世鳴猶豫一下,在考慮過柳承宗拿人骨自殺的可能性之後,他朝貞娘點點頭。

貞娘捧上了那隻匣子。

他們離開了好久,柳承宗依然僵硬地把那匣子抱在臂懷間,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他一直就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一開始,他就看出了她是什麼人。她是個理直氣壯的賊,她認為別人的富厚、優裕就是她天經地義向他們劫掠的理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以為自己對別人的需索和盤剝就是“愛”,但凡她舉起刀,你就得上趕著把脖子伸過去,只要你表現出一絲猶豫和閃躲,她的“愛”就會受到天大的委屈。

可他不想讓她受委屈,他看見了她漂亮眼睛裡的疤痕累累,那時,他只想撫平她,他唯一的渴望就是終有那麼一天,她的眼睛能變得柔軟放鬆,能充滿對他的信任依戀。她是賊,他就做她的窩主。她是孩子,他來當大人就好了。這團火太迷人,他以為他做得到。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已經不大記得起耐性是怎麼一次又一次被磨光的,究竟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徹底厭倦了她那一套把戲。她總是掏出自己的心打得噼啪作響,就像債主打算盤一樣,哪怕他為她把九十九件事都辦得圓圓滿滿,但凡有一件事不夠合她心意,她就會把那算盤嘩啦一摔,以前的付出統統歸零,你不愛我、你不疼我、你不懂我、你不關心我、你不重視我、你從來都沒有過……

不斷地填充,不斷地清空,不斷地證明,不斷地質疑。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能。她耀眼的外表之下,沒有心,只有像火堆一樣貪婪的東西,碰到什麼就吞噬什麼。她需要那麼多的愛,但她自己誰也不愛。他在黑茫茫的江湖裡,一半時間在廝殺,一半時間在忍耐;等他回到家,她給他的世界是一模一樣的——一半時間在廝殺,一半時間在忍耐。所有的體貼、溫順、忍讓、懂事……在她看起來全都是婊子的花樣,只有不愛你的女人才能做出那個樣,而她不屑於做一個婊子。但假如妻子就是這樣、愛就是這樣——為了自己能贏,就逼他一直輸下去;為了自己的安適,就叫他永遠緊張——那他還是更喜歡和婊子相處,他不要她的“愛”了。

到底,她把他耗光了,他所有的溫柔,都為了她耗得光光的了。

當他終於對她掄起拳頭時,他是那麼地恨她,恨她把自己在所愛的女人面前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柳承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龔尚林朝他開的那一火銃。火藥早打完了,但只需那一聲空響,就足以將他撕碎,被一同撕碎的,還有他天真的妄想——他們能重新來過,他會原諒她,也會請求她的原諒,他們會一同撫養獨生子長大,然後並躺進同一個墓穴……但那一下令他清醒了過來,他知道,他們這對怨偶會一直廝殺到地獄之門。

他把她踹下去,盯著她的眼睛被一剷土徹徹底底地捂滅。

說實話,柳承宗難以想象像龔尚林這樣的女人會甘於被摁進低下之所、沉默之地,而不再叫囂、反抗,或策劃著捲土重來。所以過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就乾脆不去想她,反正他有太多事情亟須處理。

首先,他掩蓋掉了靈芝被燒的事實,而向白承如彙報說,一切順利,靈芝已被他安全轉移,只不過出了一點兒意外情況:安平一黨偷盜時,和鎮撫司發生了嚴重衝突,傷亡慘重,他不得不將雙方的人證統統滅口。白承如相當生氣,但並沒有起疑。接下來,在白承如刻意的操控下,翰詹科道紛紛開始對鎮撫司、對“祥瑞”發起了大舉進攻。就當白承如躊躇滿志,準備將靈芝獻上,從而重重給政敵們一擊時,作為他同夥的柳承宗卻暗地裡接觸了“倒白派”的領袖——張御史。

張御史敢於幹實事、講實話,糾彈失職官員從不留情,年紀輕輕已頗具資望,做到了都察院副都御使的位置,這一次就是他領頭掀起了針對白承如的輿情之戰,在政海中攪起了天大波瀾。柳承宗設法買通了張府的門子,偷偷給張御史遞上了一份大禮——被他搶救而出的那唯一一箱靈芝,並附上了自己的名帖。

當夜,張御史就接見了他。“這麼多靈芝是——?”他擺出一副好戰又凌厲的神情,假如不是飽經歷練之人,壓根看不透那背後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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