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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驚殘年

雪霽的午後,陽光斜落,半壁茫茫半壁金。

萬漪輕啟門扉,迎入了來客。

唐文起的身畔空無一人,但他無形的權勢和排場依然簇擁著他。他眉目深沉,面色凝重,人先在門前停一停,將她細細地端詳。

“小柳在公審時所說,說你還只是個六歲女童時就被……說你只為著不肯騙我,才臨場抓他去當冤桶,可有此事?”

只一個“柳”字,就足夠萬漪的淚在剎那間如怒江奔流。它們衝過她白皙嬌嫩的雙頰,令她閃閃發亮,倍增光彩與柔弱。

她一面把手摁住了豐腴的心口,好似在防備著那裡起什麼變化似的,嬌滴滴叫了句:“我的大人……”

唐文起痛呼一聲,一把便將她擁入了懷抱。

先開始,無論他怎麼問,萬漪也不肯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仿如梨花帶雨、菡萏隨風,將唐文起心中的憐惜盡皆勾起,惹得他不住低聲央哄:“別盡哭了,看你這麼哭,拽得我心肝肺腑都是疼的。你只當可憐我,說句話,啊。”

終於,萬漪說起來;說自己是如何苦戀著他,卻又如何地自慚形穢……“反正當初你怎麼和我說,就怎麼和他說,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戲。那個老男人會上套的,只要你下鉤,所有男人都會上套的。無論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來,活下來再說。”

萬漪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柳夢齋的遺囑,她巧舌如簧地笨拙著、厚顏無恥地羞澀著,把自己當初對唐文起的所有厭煩都粉飾為羞怯,所有的欺騙都歸為愛……

唐文起大動感情,撫摸著她的頭髮與背脊,在她含淚的頰上挨挨擦擦,“我可憐的小傻瓜,一見你,我的心早就投到你心坎裡去了,你又何必自苦?從今後,只管踏實跟著我,我定會把你照顧得安適無比。小柳的事情,也不要再內疚,天命難回,咱們也都盡了力了……”

萬漪伏在唐文起肩頭,她的淚聲聽起來依然是楚楚動人、旖旎溫柔,但她流淚的臉容上早已無絲毫表情,一雙眼斜瞟著男人頸子上的血管,盡情想象鮮血由其中噴出的樣子。

唐大人,我白萬漪將令無數的腦袋落地,而即將落地的腦袋裡,必有你這一顆。

暮色塗抹在宮牆的殘雪之上,菱花窗子篩落了晚光。

書影捧茶繞進偏殿,正待行禮,卻見太后竟伏於繡榻上聳肩飲泣,女官若憲和若荀也在一旁陪淚,她們哭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在這個地方,人們習慣了無聲的痛苦。

而書影已然明白了她們在哭什麼,她們是在為誰而哭。

她仍舊將茶托穩穩放去了茶案之上,而後收回身體,交握住兩手。她這雙手曾撫過他鬢角、擦拭他咽喉,它們清洗他的傷痕、按摩他的死結,它們是如此地依戀他肉身的堅實與溫熱……不過這一切都沒了,風流雲散。

不知為什麼,書影怎樣也哭不出,有好久好久,她只是拼命絞動著空空的兩手,好似意欲拿十指扼住飛塵滾滾的夕照。

“皇上駕到——”

一道尖嗓刺破了滿室哀涼。好一陣鞋履颯沓之響後,數名宮人就擁著皇帝進得門來。

“你們都下去,朕自和母后說幾句話。都沒聽見嗎?聾了,啊?叫你們下去!下去呀!滾!!”

那聲音優雅而沉厚,卻一轉眼就被憤怒塞滿。

太監們彼此望了又望,直到其中一個人點點頭,他們才一道緩緩退去殿外。

皇帝急切地低聲道:“母后,安國公他——”

太后原已收起了淚痕,這時眼目又一紅,轉視窗外,默然無語。

“舅舅……”皇帝的嗓子也跟著哽住了,半晌後,他忽地猛吸了一口氣,“對,舅舅身邊有個小丫頭不是被送到母后宮裡來了?她人在哪兒?朕有話問她。”

太后依然沒回頭,只抬手往書影這邊指了指。

“就是你?你上前來回話。抬起頭,看著朕。”

這不是書影第一次見到皇帝:他冬至後就由西苑移回了幹清宮,每日均會來慈寧宮請安。只不過先前每一次相見,她都在外殿站班——太后始終在人前與她保持刻意的冷淡,日間甚少叫她在身邊伺候,而宮規又絕不許宮人直視天顏,因之皇帝來來去去,書影眼中所見卻向來只是一抹遠遠的明黃色光影,皇帝就更不曾留意過書影的存在。這一刻之前,他們一直對彼此視而不見。而此際,他們不再是雙眸永垂的宮婢和目無下塵的帝王,她是詹盛言的“未亡人”,而他是詹盛言的外甥。

書影第一次看清了齊爭。

齊爭微微一怔,他眼見這小宮女突然向自己瞪目如痴、雙淚長流,她豈不知君前失儀是死罪?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想治她的罪,他願賜她寶石與綢緞,只為了看她繼續流淚。短短半生裡,他見過太多的悲哀,卻從不知悲哀竟可以這樣美。

書影終於能哭出來了——如果那是叔叔用過的手絹,她會哭的;如果是叔叔用過的剃刀,她也會哭的;任何與叔叔有關的遺物都可以幫她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而她分明看見了叔叔:一個更年輕、更透明、更脆弱的叔叔,一個十九歲的詹盛言。

命運在頭頂俯瞰著人們的心潮,一如蒼鷹俯海。

長夜深垂,又一場霞裙蕩、瓊袖張。

佛兒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除去晚妝,獨登繡床。她在床上捱過許久,睡意卻照舊離她遠遠的。她索性揭帳而出,就著熏籠裡的炭火引燃了紙煤,點起一袋煙,和自己的心對坐。

這種時分,酒醒前寒涼灰白的時分,每每令她最想要大哭大叫、自暴自棄。她什麼都試過了,然而她心底的痛苦拿美酒衝不掉、拿血水洗不去,金錢收買不了它,刀子也趕不走它……當一個人的敵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臟時,她該拿它怎樣?它又想要她怎樣?

“我要你,毀掉你真正的敵人,你父親——他所有的後代,全部的家族。”深淵裡,淌血的嘴巴。

“我做不到。”佛兒拍打著自個兒醉酒的心,低低地對它哀告,“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九千歲願意為了一個十五歲的婊子,毀去一個執掌千軍、手握重權的邊將?娘啊,你幫幫女兒吧!”

“你哪裡還有娘?你娘早就叫你爹,還有他那幫守城的丘八給煮熟吃了,你還喚什麼娘啊,別說夢話,醒醒!”

佛兒一下子醒過來,她由幻覺中抽身,遲疑而又警覺地諦聽著——是的,是有人在輕聲叩門。

她跌跌撞撞去開門,一手裡還握著那一明一暗的水煙。

拂曉的昏光間,浮起了一張陰鬱瘦削的男人面孔,佛兒在他低垂的眼瞼上認出了一道神秘的符號,他親口告訴過她,那是荊棘。

在醉意裡碎成一片片的少女重新合攏了,自憐已消失,化為高昂狂暴的戰鬥欲。迎著清冷的積雪氣息,佛兒對準菸嘴輕嘬了一口,微笑著噴出了一縷迷霧。

“請進。”

(第二季 全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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