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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的時候,秦軻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田野間瘋跑,抓蜻蜓或是鳥雀,那時候他家裡父母尚且健在,哥哥也還時常會給他編織草蚱蜢,妹妹在襁褓之中雖然總是哭泣,但他一做鬼臉,她就會很配合地露出笑顏。

那時候,他覺得天空從未有過的藍,河流也清澈得能看見遊動的小魚,而田畝,儘管每年的賦稅苛刻,導致一家人時常得餓著肚子上山去刨野菜,可他反而特別喜歡這種時候,每次從厚厚的落葉下找到幾朵嬌嫩的蘑菇,總能讓他歡欣雀躍一陣。

直到戰亂開始。

田畝被肆虐的戰火變成了一片荒地,清澈的河水也因為有軍隊在上游作戰,流淌著那鮮紅的、不詳的液體。而他的哥哥被強行徵用為兵卒,不到幾個月便傳來了噩耗。

家裡實在揭不開鍋,父母只能是揹著妹妹,拉著他一路逃荒,路上的流民盜匪哄搶了他們僅存的幾張麵餅,沒等走出三十里路,母親就再也擠不出哪怕一點奶水。

至今,秦軻仍然能回憶起那天晚上,飢餓得幾乎睜不開眼睛的他被父親叫醒,一小碗肉就這樣擺放在他的面前。他幾乎像是一頭完全喪失了理性的狗一樣狼吞虎嚥,卻沒有意識到,母親的懷裡不再抱著他的妹妹。

可儘管如此,父母親還是倒在了第三天的路途之上,他本想守著父母,就這樣昏沉睡死過去。

可有個身上滿是膿瘡的老人卻在這時拉起了他的手,說要帶他繼續逃荒。秦軻雖只有五歲,卻立即從老人那雙野狼一般發紅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兇光。

他逃跑,一路鑽進遊魂一樣的流民大潮中去,那時候的他似乎不知疲倦,腳上早已沒了鞋子,地上的石子磨破了他稚嫩的雙腳,但他依然往前走著,好像執拗地想要逃離那片滿是死屍的荒原,甚至,不想回頭去看父母親倒下的方向。

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記得父親彌留之時,斷斷續續對他說過的那幾個字。

“活下去,繼續走,活下去……”

他終究是活了下去。

那時他靠在一片倒塌的土牆背後,四周已經聚集了幾隻骨瘦如柴的野狗,當它們短暫審視了一番之後,便紛紛露出尖利的齒峰。

有一個身影卻由遠及近。

見到那個身影,野狗群似乎一瞬間感應到了什麼,嗚咽著夾著尾巴四散逃開,而那個身影最後站到了自己的面前,這個時候的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模糊成一片虛影。

那人朝他伸出了手:“跟我走吧。”

之後,他跟著那人一路躲避戰火,一邊流浪,一邊尋找著棲身之所,直到他們來了稻香村——這個由流民自己組建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

有些時候,秦軻覺得這一切都仿若夢幻,那人明明才三十歲,怎麼會突然就病死了呢?

父親讓他活下去,他活得很好,甚至已經有意想要將師父當作自己的“第二位父親”,心中也早做好了要給師父養老送終的準備。

可他又一次失去了。

那深埋著記憶的墳墓就這樣突然被扒開,那句“諸葛先生”像是一柄鋼錐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顱骨裡,讓他劇烈地疼痛起來。

趴在石頭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他死死地盯著青衫人,卻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手指甲已經因為用力而陷進了岩石縫裡。

對王玄微的問題,青衫人只是微微一笑,望著四周舉著火把的墨家黑騎,問道:“王先生,好大的陣仗啊。我和友人不過是晚上睡不著,出來走走,不曾想王先生和屬下也這麼有閒情雅緻?”

王玄微哼了一聲,不陰不陽地道:“出來走走?一位是荊吳總理事務的丞相,一位則是號令千軍的大將軍,還有一位……”他望向阿布,儘管黑暗之中,他看不真切,但思索片刻,他確定自己的記憶裡並沒有這個年輕人,只當是青衫人的隨從,續道,“三位僅僅只是因為睡不著,竟然就能從荊吳國都建業城散步至此,這其中跨越了近三百里,三位這散步倒真是快啊?”

“哪裡那裡。”青衫人依然笑道,“王先生從墨家國都稷上來此,這其中距離,不也於我們相似?”

“諸葛宛陵!”王玄微寒聲道,“不要跟我打什麼機鋒,你該知道我既然來了,就不可能容你在我墨家境內胡作非為。你最好識時務些!”

諸葛宛陵沒有說話,他身旁的男子卻懶洋洋地說話了:“那個,這位大伯,嗯……不對,你頭髮都白了,這位老丈,明明是你先跟我們寒暄的,我們顧及你的顏面總要跟你客氣客氣嘛。現在你說我們打機鋒,那不是抬槓嗎?說到底,這雖然是你墨家的地,可也沒規定我們走在上面要收賦稅是不是?”

“長恭。”青衫人有些無奈,自己這位大將軍什麼都好,只是打岔總不是時候,“王先生是墨家德高望重的前輩,我們應當尊敬。”

男子擺擺手,手上的精鋼長槍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不知道是這長槍太輕還是男子的力量太大,在他的手上,這長槍竟然像是輕盈得像是一片羽毛:“那不關我的事兒,我就是個江湖莽夫,不通你們文人的禮數。”

“噗哧”一聲,阿布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笑聲還是從他的指縫之間流散了出去,他可是知道自己這位兄長出生於士族,祖上甚至還有皇家血脈,更是在少年時就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不論從哪一點來看,都不像是個“江湖莽夫”吧?

王玄微冷笑著看向男子,他同樣對高長恭知之甚深,知道高長恭純粹只是胡攪蠻纏:“我以前不知道,沒想到高長恭大將軍,還有這般辯才。”

說是辯才,其實潛臺詞自然是狡辯了,甚至,往深處理解一些,這句話無意是在嘲諷高長恭身為將軍卻如此無賴。只是高長恭渾不在意,只是聳聳肩:“多謝誇獎。”

這一下,就連在石頭上正哀愁於青衫人名叫諸葛宛陵的秦軻都忍不住想笑。只是望著諸葛宛陵的身影,他還是有些難受,既然叫諸葛宛陵,想來自己只是想錯了?

但不論如何,既然他姓諸葛,又跟自己的師父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必然有著相同的出身,甚至,他們本就是一家人。

但王玄微接下來的話語,卻讓他猛地回縮,把自己整個人儘可能地埋在了黑暗中。

只見王玄微抬頭,望著巖壁,儘管那裡無法被火把的光明所照亮,可他卻能感覺到“玄微子”正在向他發出呼喚。他冷笑了一聲,只覺得自己的估計果然沒有錯,朗聲道:“這位藏著的朋友,既然來了,難道不下來一敘?”

秦軻渾身冷汗直冒,到底是哪裡露出了破綻?他修行的功法本就擅長隱匿,而這無邊的黑暗,更讓他如虎添翼,要說怕,他唯一害怕的人也只有下方那位顯然武藝已經修行到了骨子裡的高長恭。

這世上,修行人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走的道家路子,明心見性,身體雖不見得有多強大,但與天地的溝通,讓他們能夠擁有著比常人更多的特殊力量,例如以遠隔十丈以念力或是利器傷人,在送酒肉的時候,秦軻偷偷觀察了一下王玄微,雖然他身上沒有強大的氣血,但卻有著一種無形的威勢,想來當屬此類。

而另外一種,則是如他和高長恭這樣固本培元,打熬經血,錘鍊筋骨皮的人,修行到極致,這樣的人不光是身形矯健如狼似虎,面板在氣血勃發的時候,更如銅牆鐵壁一般。

這樣的人,往往身體的各項感官靈敏得可怕,如果不是秦軻以功法刻意壓迫自己的氣血執行速度,只怕高長恭在下方立刻就能做出反應。

只是,王玄微並沒有走這條路子,又怎麼會察覺到自己?難道他的特異之處就在於感知?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不相信王玄微真的能夠捕捉到自己,秦軻再度往裡面縮了縮,整個人就像是一隻壁虎一般貼著巖壁,靜心收斂氣息。

“看來是我要請你出來了?”王玄微道。

說著,他輕輕地拂袖。

道道熒光飄出他的袖子,在周身交織成了一條發著微光的絲帶。

嗡嗡的聲音在洞穴之中逐漸放大,直至充斥每一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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