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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位看到以下內容之前,我想有必要做一個解釋和說明——我為什麼會在現在才把二十年前發生的這件事記錄下來呢?原因有兩點:第一,二十年前我們一群人所作的那個“死亡約定”在幾天前才剛剛生效——至於這個“約定”是什麼,你會在下面的內容中看到;第二,這件事的陰暗、恐怖和殘忍是我不願去回憶和麵對的。

但基於對自己良心的告慰和對那些逝去靈魂的祭奠,以及我一生以來一貫對承諾的遵守——我最終還是決定將這件黑暗的往事記敘下來,將它公諸於眾。讓那躲藏在我心靈的黑暗深處、幾乎已經沉澱發黴的秘密往事再一次重現於陽光之下。

我叫蘭成,今年四十七歲,以下是我在二十年前所經歷的事。

那一年,我剛好讀完漫長的大學和研究生,因為成績的優異而幸運地留在學校當一名心理講師。跟年紀和我相仿的學生們探討、研究心理學是我樂此不疲的趣事。而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另一件充滿驚喜的樂事(現在看來正好相反)也在此時接踵而來。

我的父母在知道我剛畢業便順利地留在大學任教後,高興地難以形容。我們家資頗豐,父母一高興,當即就決定跟我匯一筆為數不小的錢過來,作為對我的犒勞和獎勵。我本來以為到了自力更生的年齡,父母不會再支援我什麼了——所以這筆錢對我來說真是個意外收穫。

我拿到錢之後,心中充滿欣喜。我知道這對於27歲、正好精力充沛的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當時幾乎沒什麼別的愛好,只對旅遊充滿熱衷。而旅遊的地點,我更是想都沒想便確定在我向往以久的地中海群島上。

當時正值暑假,我擁有時間、金錢和旺盛的精力。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耽擱了,找出一本旅遊手冊翻閱了幾分鐘後,便將旅遊的目的地鎖定在了地中海的克里特島上,那裡具有一切吸引我前往的因素——充滿愛琴文化的海島風光、神秘的地下迷宮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薩馬利亞峽谷——克里特島完全符合了我對於觀光和探險的雙重樂趣。我立刻興奮地打電話到旅行社詢問。在瞭解了行程之後,我認為隨團旅行無法滿足我的某些特別要求,便決定獨自前往,以便將旅行的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受人左右。

旅遊的行程不是我要講述的重點。總之,我花了五天的時間乘坐多種交通工具到達塞普勒斯,在那裡登上了前往克里特島的海輪。出於對旅行經費的節省,我沒有乘坐巨型豪華郵輪——因為那會花掉我幾乎一半的錢。我認為只要能到克里特島,坐什麼船去並不重要,所以便踏上了那艘名叫“綠色法皇號”的小型海輪。事後我才意識到,這是我所犯的若干錯誤中最嚴重的一個。

不管怎麼說,在輪船開始起程的時候,我站在甲板上,面對著一望無邊的蔚藍色大海,感覺整個人真的飛了起來。我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在海風的吹拂下,我變成了一隻快樂翱翔的海鷗。

但遺憾的是,快樂的時光只持續了一天多便被噩夢所取代。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無法判斷海難是怎麼發生的。我只知道,那是在船上的第二個午後,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喝著紅茶,愜意地享受著地中海溫暖的日光浴。突然,船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我和甲板上的所有人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地,無法控制身體的翻滾。當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很多人驚慌失措地從船艙跑到甲板上來。跑在最前面那個人用英語喊道:“船觸礁了!”

其實我當時不用聽他說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那些驚慌失措的人只不過是證實了我心中的可怕想法而已。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很難描繪和想象在這種情形中的人是怎樣地驚恐萬狀,我很快就成了那些驚慌失措的人中的一份子。我們一起大聲驚叫著,充滿恐懼地感受著船正在迅速地往下沉。我起初還保留著一些天真和樂觀的想法,認為船就算要沉下去也得花上一個小時左右。現在我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可笑——我當時已經完全喪失冷靜的判斷力了——把自己所坐的船想成了泰坦尼克號。

這個時候,從船長室衝出來一個船員,他手中拿著一把刀,快速地衝到船尾,用刀子割斷拴著救生艇的繩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船在這時開始向左側傾斜,他剛剛割開那些繩子,所有的救生艇便一骨碌地滾到了海里,眼看著便被隨波漂走了。

船上的人全都驚呆了。被海浪衝走的除了救生艇外還有他們求生的希望。一個希臘婦女抱住頭尖叫道:“不!”所有人都瞪著絕望、恐懼的雙眼,我想我也跟他們一樣。

幾秒鐘後,幾個德國人最先反應過來,他們開始在甲板上尋找救生衣。這時船已經傾斜地越來越厲害了,沒有人敢再回到船艙中去——那等於是找死。人們都必須抓住一些東西才能站穩。而且開始拼命地尋找甲板上一些僅存的救生衣和救生圈。

船長室裡又跑出來兩個船員,他們分別抱著一大堆救生衣,把它們分發給眾人。我因為離他們很近,幸運地分到了一件,趕緊把它套在身上。那兩個船員在發了一陣後,顯然意識到救生衣的數量和人數是不成正比的,所以改為只發跟婦女、小孩和老人——但這一點兒數量可憐的救生衣連發跟老弱婦孺都遠遠不夠。

這時很多人都朝海中跳了下去——我立刻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船身已經斜側到45度了。我估計再過最多兩分鐘,整個船就會徹底翻轉過來,從而將呆在船上的人全都蓋在水下,和它一起沉入海底,成為“綠色法皇”的殉葬品。

很明顯,意識到這一點的不止我一個人。此時,船上所有的人不管穿沒穿救生衣都在朝海里跳。我本來就因為船身的傾斜而滑到了船舷邊上,所以用不著跳,只是稍稍翻了下身,便掉落到了海里。

落水之後,我開始感謝我乘坐的不是泰坦尼克號了,因為我掉到的是地中海溫暖的海水中,而不是冰冷徹骨的北大西洋——起碼我不用擔心會被凍死這個問題。

船真的在幾分鐘之後完全翻轉過來,然後迅速地沉了下去。我大致數了一下——現在漂在海面上的人連船上總人數的一半都不到。

我該怎麼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呢?我第一次航海旅行,就遇到了輪船觸礁這樣的事;但我又無比幸運地分到了一件救生衣——不管怎麼樣,我還活著,這就夠讓人欣慰的了。我猜現在漂在海上的這些人多半想法都跟我差不多。我們好歹還能泡在這溫暖的海水裡等待救援,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海上漂流了約一個小時之後,我在大家的眼光中看到了惶恐的神色——我明白他們所想和我是一樣的了——船難發生得太快了,天知道那些船員們有沒有把求救訊號發出去。如果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求救訊號發出去船就已經沉了的話——我光是想到這點就已經毛骨悚然了。這意味著,我們不知道要在海上漂流多久!老天啊!這裡可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不是某個公交汽車站,就算十幾天或者一個月沒有船隻路過都是很正常的事。

況且,我又想到——在這種溫暖舒適的季節裡,想出來散散心的顯然除了人類之外還有鯊魚。另外,海上的天氣可是說不準的,現在還是陽光明媚,頃刻之間就可能狂風驟起。要是遇到了海上暴風雨,我看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會指望自己能活下去。

——當然,現在想起來,我所擔心的這些情況都沒有出現。我們既沒有遇到鯊魚的襲擊,也沒有遇到暴風雨——但這並不表示我的情況很好。我和其他人一起隨波逐流地在海上漂流了兩天兩夜,體力透支、筋疲力盡,而且沒有喝過一滴水,身體嚴重脫水。我們連個輪船的影子都沒看到。我當時知道,我們撐不了多久了。

漂流到第三天時,我終於因為飢餓和脫水而昏了過去——之後發生了些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了。

我的記憶是從我再一次睜開眼睛開始延續的。我現在回想起我當時睜開眼睛的時候,曾一度以為我已經來到了天堂,我已經拋棄肉身而靈魂昇華了。但幾秒鐘後,身體的強烈不適和腹中的飢餓、口中的乾燥又提醒我天堂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掙扎著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終於明白我是被海浪衝到了一個小島上。至於我之前以昏迷狀態在海上漂了多久,我又是怎樣被海浪衝到岸上來的——至今都是個謎。我當時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裡肯定不是克里特島。

我之前的經歷和目前的狀況使我拿不準到底是該詛咒命運還是感謝命運。這個問題就跟我現在的情況一樣矛盾——我還活著,但我又快要死了。我意識到我如果再不想辦法弄到點兒淡水和食物的話,我就連被這個問題所困擾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拖動自己的雙腿,漫無目的地沿著海灘走去。

我艱難地挪動腳步,同時向四處觀望——我在這片海岸附近沒有發現任何具有人類文化特徵和人類生活痕跡的東西——這使我的心涼了半截。而更令我惶恐的是,我走了十多分鐘,周圍的景緻一點變化都沒有,仍然是茫茫無際的大海、天空和島上一望無邊的森林——我開始意識到,再接著走下去也是沒有意義的,那只是將我最後的一點生命能量耗光而已,而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已經不允許我去探索島上的密林了。我知道上天跟我的恩賜到此結束了。我絕望地倒了下來,再一次昏厥過去——我當時真的以為這次閉上眼睛之後,便不會再醒得來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我居然又再次睜開眼睛、醒了過來——而且周圍的場景全變了,換成了一個山洞。當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受帶給我一種奇妙的幻想,我嘗試著再次閉上眼睛,期待又一次睜開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自己家中溫暖的小床上——但事實是,這回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外國女人的臉。

這個從上往下俯視著我的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有著典型的西班牙人特徵,她用西班牙語跟我說著一些話。我晃了晃腦袋,表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便換成英語跟我說了一遍,這回我聽懂了。她是在問:“你終於醒過來了,感覺好些了嗎?”

我點了點頭,也用英語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西班牙女人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你記得你乘坐的那艘船發生了海難嗎?我們都是那艘船上的遊客,被海浪衝到了這個荒島上——你在海灘上昏迷了,我們發現了你,把你抬到這個山洞中來,堅持餵你一些水,你才醒過來。”

我聽到她說“我們”,便將身體撐起來,這才發現山洞中聚集了近二十個人,什麼國家的人都有,顯然都是從世界各地來這裡旅遊的。讓我感到親切的是,其中還有三個中國人——後來我得知,他們是一個香港旅行團中僅存的三個人。

三個中國同胞見我醒來後,都走過來圍在我的身邊。他們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坐好。我們互相通報了姓名。我得知他們三人分別叫做賴文輝、謝瑜和方忠。

方忠說:“你已經在這山洞中昏迷一天多了,如果不是阿萊西婭一直喂些果汁到你嘴裡的話,你怕是挺不過來了。”

我望著身邊的西班牙女人,這才知道她叫阿萊西婭,原來是她在照顧我,才令我活了過來。我感激地對她說了聲:“謝謝。”阿萊西婭對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坐了一會兒,問道:“我們為什麼全都呆在這個山洞裡?怎麼不到海邊去?說不定能發現過往的船隻,讓它帶我們離開這裡。”

賴文輝說:“這個山洞是我們目前尋找到的最適合的棲息地。我們在這裡躲避風雨和毒蛇猛獸的襲擊。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裡,我們二十幾個倖存者已經約好,每天輪流由三個人出去摘果實回來,再由三個人去海邊燃燒樹枝發求救訊號。剩下的人都呆在山洞裡,儲備體力,等待救援。”

“儲備體力?”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方忠知道我顯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望著我,嚴肅地說:“蘭成,這個荒島上沒有淡水和食物!唯一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就只有這個東西。”

他從地上抓起一個橙黃色的水果,看起來即像柑橘,又像檸檬。方忠說:“這是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亞熱帶水果,它的皮和肉都不能吃,只有擠出來的果汁能讓我們當淡水喝。但一個這種水果也只能擠出大概二十毫升的水而已!”

他低下頭,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們這裡有二十多個人,但是……島上的這種野生水果並不多,如果不節省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摘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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