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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蘇桃斜挎著一隻帆布書包,戰戰兢兢的走上了二樓。樓是舊式的小洋樓,坐落在文縣一隅,還是清末時期的建築,近十年來一直是空置著的。上個月隨著父親逃來此處之後,她始終是沒有心思打掃環境,所以樓內處處骯髒;角落結著長長的灰塵,本是靜止不動的,然而如今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樓外一聲高過一聲的口號震動中,灰塵也柔曼的開始飄拂了。

父親坐在門旁靠牆的硬木椅子上,見她來了,就仰起了一張蒼老的面孔。蘇桃停住腳步轉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喚了一聲“爸爸。”

老蘇是個軍人,人生經歷就是一陝北的信天游。年輕的時候是“騎洋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把槍,沒蓋蓋,八路軍當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雖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確是娶了個女學生。女學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兒,又在中等城市裡唸了書,集小農與小布林喬亞兩種氣質於一身,最終昇華出了一個嬌滴滴的蘇桃。女學生一輩子看不上丈夫,帶著獨生女兒和丈夫兩地分居。老蘇倒是很愛她的,單相思,相思著倒好,因為見了面也沒話說。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老蘇就被打成反革命黑幫分子。眼看他的上級保護傘們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萬隻腳,他決定不能坐以待斃。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動,就聽說遠在外省的妻子被當地紅衛兵們推上了萬人批鬥大會的臺子,當眾用皮帶劈頭蓋臉的抽,抽完了又剃陰陽頭。大會結束後她回了家,當天夜裡就跳樓『自殺』了。

等到女兒蘇桃單槍匹馬的逃到身邊之後,老蘇趁著自己只受批鬥未受監視,在一位軍中老友的保護下,火逃來了文縣,不顯山不『露』水的暫時藏進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樓裡。未等他喘勻了氣,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問題。老蘇從長落成了孤家寡人,並且不知怎的走漏風聲,引來了新一批人馬的圍攻。

老蘇依然是個行動派,趁夜用鐵絲和銅鎖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門,又用溼泥巴和碎玻璃在牆頭布了一道荊棘防線。但是他能攔得住人,攔不住聲,而且攔也是暫時的攔,攔不長久。於是他徹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麼都想明白了。

蘇桃站在門口,不敢往窗前湊。透過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樓外情景。樓外的人員很雜,有紅衛兵,也有本地工廠裡的造反派,平時看著可能也都是一團和氣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體,非要讓素不相識的父親投降,父親不投降,就讓父親滅亡。忽然意識到了父親的注目,她有點不好意思,扶著門框垂下了頭。

老蘇凝視著她,看她像她媽媽,是個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兒的小手,他開口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蘇桃點了點頭,小聲答道“收拾好了。”

老蘇笑了一下,笑得滿臉溝壑縱橫“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們要往裡衝了,院門擋不了多久。”

蘇桃撩了他一眼,幾乎被他驚人的老態刺痛了眼睛。從小到大,她一年能見父親一面,因為不親近,每次見面的印象反倒特別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親還是一個滿面紅光、高聲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帶了哭腔“媽媽沒了,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活不了啊!”

老蘇的嗓子啞了,喉嚨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標太大,不利於你安全轉移。”

大巴掌狠狠的一握女兒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桃桃,對於爸爸來講,死,可以;侮辱我,不行。”

隨即他鬆了手。一雙眼睛深深的盯著女兒。女兒十五歲,美得像一朵正當季節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淚,起身對著門外一揮手“快走。非常時期,不要優柔寡斷錯失良機!”

蘇桃雙手一起扳住了門框,惶恐悲傷的哭出了聲“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沒家了,我沒地方去!”

老蘇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淚。攔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兒,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樓梯。腳步沉重,震得滿地生塵。樓下一間小佛堂裡,搬開佛龕有個鎖著小鐵門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處時曾經告訴過他,說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門鎖被他夜裡撬開了,鐵門半開半掩的『露』出裡面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兒強行塞進小鐵門裡,他拼了命的擠出聲音“我鎖門了,你趕緊走!你想回來也沒有路!”

然後他“咣噹”一聲關了鐵門,當真用鎖頭把鐵門鎖住了。重新把佛龕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外面響起了譁啷啷的聲音,他們當真開始衝擊院門了。

老蘇『摸』了『摸』綁在腰間的一圈炸『藥』,以及『插』在手槍皮套裡的配槍。兩條腿忽然恢復了活力,他往樓上跑去,想要尋找一處絕佳的『射』擊點。

在老蘇躲在窗邊清點子彈、蘇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絕望撼動鐵門之時,無心隨著人『潮』,湧出了文縣火車站。

全國學生大串聯的餘波未盡,火車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魚罐頭可以與之媲美。無心在天津上車時,根本就沒有走車門的心思。人在月臺上做好準備,未等火車停穩,他就直接扒上車窗,像條四腳蛇似的遊了進去。眼看身邊的三人座位下面是個空當,他一言不的繼續鑽,佔據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間。舒舒服服的側身躺好了,他和蘇桃一樣,也有個帆布書包。書包裡空空的,被他捲成一團當枕頭。枕了片刻之後他一抬頭,忽然想起書包裡還有一條小白蛇。連忙欠身開啟書包,他低頭向內望去,就見小白蛇歪著腦袋,正用一隻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從大興安嶺帶出來的,蛇身上附著白琉璃的鬼魂。自從賽維和勝伊去世後,他就跑去了大興安嶺。山林已經變了模樣,大片的樹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車晝夜不停的向山外運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還是老樣子。一是因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來。山中樹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鬧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無聊賴,見他忽然出現了,真是又驚又喜“你來了?”

無心在地堡中來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裡做野人。”

白琉璃又問“你是一個人?”

無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餓死了。”

賽維和勝伊,都沒能度過大饑荒。

勝伊一生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讓他活成了一個幽怨的小孩子。在長久的粗茶淡飯之後,他固執的閉了嘴,拒絕吃糠。可是賽維當時只能找到糠。

勝伊胖胖的死了,營養不良導致他身體浮腫到變了形。

全城裡都沒有糧。無心把自己的棒子麵糊糊留給賽維,想要出去另尋食物。然而城中的飛禽走獸全進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兩邊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樹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氣中,像是夾道歡迎的兩排白骨。

後來,賽維也不吃了。

賽維把僅有的一點棒子麵熬成稀粥,然後關了房門,不讓無心再走。一小鍋稀粥就是無心接下來的飲食,她氣若游絲的躺在床上,要無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睜眼睛,就能看到無心。

她沒有浮腫,是瘦成了皮包骨頭的人幹。十幾年來她一手把握著整個家庭,像個大家長似的掙錢花錢,在體面的時候設法隱藏財富,在拮据的時候設法保留體面。她始終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拋頭『露』面,因為父親是大漢『奸』馬浩然。藏頭『露』尾的經營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讓無心走,無心就不走。無心躺在她的身邊,兩人分享著一個被窩。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賽維一過三十歲,在街上見到同齡的『婦』人領著小兒女,也知道眼饞了。

賽維枕著他的手臂,很安靜的走了。無心用手指描畫著她的眉眼,想起了兩人十幾年的爭吵,想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清秀模樣。想到最後,他的眼睛湧出一滴很大的眼淚。眼淚是粘稠透明的膠質,凝在臉上不肯流。

無心在安葬了賽維之後,就開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裡住了幾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饑荒已經徹底過去了,便又起了活動的心思。聽聞他要走,白琉璃當即附在一條白蛇身上“把我也帶上吧!我在地堡裡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無心大搖其頭“不帶不帶,我煩你。”

白琉璃沒說什麼。等到無心睡著了,他盤在無心的脖子上,張嘴『露』出倒鉤尖牙,對著無心的鼻尖就是一口。無心差點沒疼死,白琉璃沾染了無心的鮮血,也險些魂飛魄散。雙方兩敗俱傷,只好和談。和談的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無心帶白琉璃出門見世面,但是白琉璃路上必須聽話。

無心在山裡住了四年,萬沒想到四年之後,天地劇變,竟然換了一個世界。他審時度勢,立刻學會了不少嶄新的革命詞,並且憑著自己面嫩,冒充大中學生,拿著偽造的介紹信混到各地的紅衛兵接待站中騙吃騙喝。混著混著混到了文縣,他出了火車站,獨自走在一條安靜小街上,並不知道自己在一個小時之後,就會遇到漂亮的小姑娘蘇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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