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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巨坑距離李觀瀾等人落腳處有三十餘米,足有十層樓高,如果步行而下,要走上十來分鐘,但特警隊員執索而降,卻只有一眨眼的工夫。站在上面的刑警和醫務人員只感覺眼前一花,飛身而下的特警們已經著地。那些久居深山不諳世事的麻風病人怎會想到神兵天降,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還卡在喉嚨裡,已經被齊刷刷地掀翻在地,戴上手銬腳鐐。直到這時,麻風病人們的慘叫才衝出喉嚨,叫得驚天動地,有的尖厲高亢,有的則破爛嘶啞,聲音衝擊著警員們的耳鼓,說不出的難受。特警隊長清點數目,十七名麻風病人,無一漏網。

李觀瀾這時已經躍到躺倒在地面上的那人身前。此前他在相片上見過錢景嶽的模樣,這時藉著火光往那人臉上打量,立刻確認他正是失蹤的7664廠保衛幹部錢景嶽。再往他的胸腹部一看,李觀瀾倒吸一口涼氣,錢景嶽的肚子上血肉模糊,開了拳頭大小的一個洞,甚至可以看見一截鮮紅色的腸子露在外面,也不知其他內臟是否已經被摘除。錢景嶽的臉色慘白,雙眼緊閉,昏迷不醒,看樣子已經九死一生。

李觀瀾指揮眾人,有條不紊地把錢景嶽及被抓獲的麻風病人抬上擔架,用帶有鐵釦的帆布帶子在他們身上一圈圈地緊緊綁住,以確保即使抬擔架的人脫手或跌倒,擔架上的人也不會滾落。

這些綁架、殺死且吞食十三人,製造了一系列慘絕人寰血案的兇手,就這樣順利歸案,辦案警員們都很興奮。雖然事先已經預料到,這些麻風病人患病已久,不良於行,甚至神智也已不太清楚,絕不是訓練有素、身手矯健的特警隊員們的對手,但他們畢竟是特殊人群,攜帶有傳染病菌,又隱匿在深山裡,是否能夠尋找到他們的藏身地,誰也沒有把握。這一次憑著特警隊員們出眾的身手及李觀瀾的敏銳和智慧,竟然一舉成功,打了一個兵不血刃的大勝仗。

馮欣然在躺在擔架上的眾多畸形臉龐中,瞥見一張生滿紫紅色肉瘤的可怕臉孔,禁不住打個寒噤,脫口而出:“簡淳的攝像裡拍到過這個人,他曾參與圍攻許天華他們。”

那張肉瘤臉的雙眼緊閉,似乎已昏迷過去,又似乎已不懂得人類語言,充耳不聞。

李觀瀾揮手把馮欣然叫到一邊,低聲囑咐他一番話,馮欣然掃一眼肉瘤臉,流露出既驚訝又將信將疑的神色。

隨隊帶來的醫療車車廂裡足夠寬敞,可以並排放下兩副擔架,在李觀瀾的指揮下,肉瘤臉和錢景嶽的擔架被抬上同一輛醫療車,李觀瀾、馮欣然和兩名醫護人員也相繼上了這輛車。

肉瘤臉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醫護人員和兩名刑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錢景嶽身上,能否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不僅意味著挽救一條生命,更可以靠他提供的線索,徹底解開麻風病人聚集深山和擄劫、殘害人命之謎。

但錢景嶽的傷勢比想象的更加嚴重,他的腹部被剖開,雖然內臟沒有缺失,但是已經嚴重感染,而且失血過多,血壓一路驟降,已經生命垂危,隨時可能死去。

醫護人員一邊緊張地忙碌,一邊向李觀瀾彙報著錢景嶽的生命體徵,“高壓75,低壓47,心率51,傷者的情況非常不穩定,而且狀態還在繼續惡化……傷者瞳孔擴散,我們迴天乏力了。”

每一句話,都使李觀瀾心中殘存的希望幻滅。雖然抓捕行動很成功,但錢景嶽賠上一條命,又使得案子的脈絡不夠清晰飽滿,縈繞在李觀瀾腦海中的疑雲始終不能淡去,不能不說是重大缺憾。

馮欣然見狀,說:“如果錢景嶽死去,還有這十七名麻風病人呢,我們逐一審訊,總能得到需要的口供,坐實他們綁人殺人的罪名。”

李觀瀾神色黯然地搖搖頭說:“沒有用,這些麻風病人都是重症患者,不僅肢體殘缺,而且神經和智力都受損,九成是問不出任何口供的,即便問出來,法庭也不能採信。”

馮欣然氣憤地說:“那他們傷害十三條人命,就這樣不了了之?”

李觀瀾說:“7664廠在近三年裡有十三名員工失蹤,在蒼莽山上又發現了埋骨的巨坑,可是我們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十三人就是麻風病人害的。錢景嶽如果不死,可以充當直接證人,可惜他眼看就不行了。這條線索一斷,對麻風病人們的處置也多半是隔離治療了事,畢竟他們是限制行為能力人,不能承擔完全法律責任。”

兩人低聲說著話,李觀瀾卻在用眼角的餘光密切注視著肉瘤臉。在碩大的肉瘤兩側,有兩條浮腫的肉縫,那是他緊閉的眼瞼。李觀瀾的語氣或沮喪或低沉,那人的眼瞼也在隨之輕微地扇動。

在車廂裡壓抑沉重的氣氛中,兩名醫護人員忽然語帶興奮地失聲喊叫:“傷者醒了。”“太好了,他的生命體徵趨於穩定,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這兩句話不啻是晴空炸雷般,讓李觀瀾和馮欣然愕然卻又激動不已,“傷者現在能說話嗎?”

“現在還不能,但是好好調養,兩三天後就可以開口說話了。”

醫護人員的話音未落,躺在擔架上的肉瘤臉忽然激動起來,張開眼瞼,露出兩隻黃豆大小、殷紅似血的眼睛,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怒吼聲,掙扎著要向錢景嶽的擔架撲過去,可惜他的四肢被牢牢地固定在擔架上,動彈不得。

李觀瀾至此才面露微笑,突然呼喝出三個字:“張丹盟!”

那肉瘤臉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現出驚駭的表情,終於全身癱軟,不再掙扎,萎靡在擔架上。

李觀瀾見到他的反應,更加坐實自己的判斷,不慍不火地說:“張丹盟,不必再偽裝了,你雖然外表看上去與麻風患者一樣,其實在法律意義上,你也許是這十七人中唯一的完全行為能力人。”

肉瘤臉躺在擔架上,似乎對李觀瀾的話充耳不聞。

李觀瀾直切他的要害:“你臉上巨大的肉瘤,使你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正常人,但你患的並不是麻風,而是‘普羅蒂斯綜合徵’,又叫‘變形綜合徵’。這種疾病可引起皮下瘤樣病變,包括脂肪瘤、血管瘤、神經纖維瘤和其他結締組織腫瘤,這些瘤樣病變造成的後果是巨手、巨足、顱骨畸形、內臟異常。這些醫學知識和術語是市公安局法醫蘇採萱講給我聽的,早在我們行動之前,她就已經分析過你的病情,並且認為你在近三年裡,未接受任何治療,病情已經惡化,你在失蹤時腫瘤僅佔據了面部四分之一的面積,五官已扭曲變形,經過三年的發展,腫瘤應該已經佔據你面部一半以上面積,五官已無法辨識。市局法醫從第一個調查組帶回的攝像裡挑揀並列印出你的影像,讓警員們留意,所以我見到你後,立刻認出了你。”

李觀瀾取出一張電腦彩噴的頭像,展示在張丹盟面前,但張丹盟雙眼緊閉,絲毫不為所動。

李觀瀾微笑說:“沒用的,你的消極抵抗於事無補。你也許在奇怪,我們怎麼會注意到你,並把你列為第一嫌疑人。事實上,從調查7664廠失蹤案伊始,我們就已在懷疑,為什麼失蹤案集中發生在近三年裡,而且經過對十三名失蹤人員的逐一調查,我們發現,這其中有五個人曾經和你住過同一間宿舍,另外八個人也都和你熟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你在7664廠生活工作期間,曾受到過這些人的嘲笑和排擠。這些線索都讓我們無法忽視你。”

張丹盟依然雙眼緊閉,但雙瞼下面眼珠在急速轉動。

李觀瀾說:“在看到調查組帶回的錄影後,我們把你鎖定為第一嫌疑人。你在三年前,面部腫瘤不斷長大,被周圍人群視為異類,你終於斷然出走,身心俱創。”

張丹盟的身體輕微地震動一下,兩滴混濁的淚水沿著面頰流下來。

李觀瀾嘆口氣,說:“你上了蒼莽山,無意中與聚居在這裡的麻風病人遭遇,因為都是面容受損肢體殘缺,互相引為同類。而在這裡,你是唯一智力正常的人,這個環境讓你如魚得水。相傳,麻風病人吞食正常人的血肉,是療病的良方,這個荒誕不經又滅絕人性的方子卻廣泛地流傳於亞洲、美洲和歐洲等地區,也許是人們對麻風病的無知和恐懼使得這個方子大行其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讓這些麻風病人相信了你,並服從於你的指揮,每逢夜深人靜時進入廠區,擄走那些和你有宿怨的人,把他們殺害,吞食他們的血肉,屍骨則拋棄在山上的坑裡。你們的作案手法並不隱秘,只是由於7664廠的臨時僱用人員眾多,流動性大,工人們不斷失蹤並未引起廠方的注意,這使得你們在三年時間裡頻頻作案屢屢得手。”

張丹盟終於睜開了雙眼,黃豆般大小、殷紅如血的眼睛裡流露出又仇恨又哀怨的光芒,喉嚨裡發出哦、哦的聲音,像是野獸絕望的哀鳴。

李觀瀾說:“錢景嶽是你最憎恨的人之一,你一直想殺死他而後快,但是錢景嶽的運氣比較好,你才失蹤不久,他就被提拔為保衛科的副科長,搬出宿舍區,這使得他遠離危險,你在三年裡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張丹盟終於不再沉默,試圖發出聲音,但是他的嘴全部被肉瘤遮住,話語哽在喉嚨裡發不出,只聽得到沉悶的嗚嗚聲。

李觀瀾凝視張丹盟半晌,說:“這個案子的案情並不複雜,作案人的手段也很原始,只是缺少證據,沒有目擊證人,有受害人卻又沒有報案人,調查起來困難重重。我原本尚未想清楚這一切前因後果,直到受到法醫的啟發,又聽到錢景嶽失蹤的報案,才在剎那間豁然開朗,理順了捲入這起案子全部人物之間的錯綜關係。我們預料到你會混在麻風病人之間,目前情況下很難找到物理證據來證實你的身份,最簡單直接的辦法是讓你自己承認。所以我有意安排你和錢景嶽乘同一輛車子。”

張丹盟掙扎著,終於擠出含糊不清的三個字:“你是誰?”

李觀瀾說:“我姓李,是曲州市刑警支隊隊長。我在上這輛車子前,向兩位醫生交代過,讓他們配合我演了一齣戲,用錢景嶽的生死來刺激你暴露身份。我猜想到向錢景嶽復仇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當你聽到他從生死關頭逃脫的訊息時,果然按捺不住,露出了你的真面目。”

張丹盟的聲音似乎是從腹部傳出來,沉悶難辨:“你很狡猾。”

李觀瀾苦笑說:“不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錢景嶽因流血過多已經死了,早在上車前就停止了呼吸,是你殺了他,你報了仇,可是又揹負上一筆血債。”

張丹盟面部的肉瘤不斷抖動,似乎要從他的面板上剝落下來,李觀瀾一怔,隨即意識到那是他在無聲地狂笑,嘆口氣說:“患上這種病,是你的不幸,但普羅蒂斯綜合徵並不是不治之症,而那些嘲諷你的人也罪不致死。你不主動尋醫問藥,卻把自身的不幸轉化成對社會和他人的仇恨,借麻風病人之手大開殺戒,就算你有千條理由,也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

經過異常艱難的審訊,張丹盟承認了他慫恿麻風病人們擄劫、殺人、分食屍體血肉的犯罪事實。其殘忍暴虐處,讓見多識廣、久經歷練的刑警們也聳然動容。

而對麻風病人們的量刑卻在法律界引起沸沸揚揚的爭議。不殺,他們犯下的罪行過於駭人聽聞;殺,他們以患病之身,是否應該承受極刑的懲罰?

三個月後,松江省高階人民法院作出裁決:判處張丹盟及另外兩名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麻風病人死刑,立即執行。其餘四名麻風病人為限制行為能力人,送往黑山區麻風病院隔離治療。

此為終審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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