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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還記得那個人在胡賊兒攻城時,將他護在懷裡,把他從東山上帶下來的人。

他甚至記得他滿心歡喜地爬上馬,說要去迎爹爹的時候,那個連銀甲都未穿就跟上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器宇軒昂地和他一起去迎趙祚的人。

甚至記得……那幾道流矢破空飛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小心”以後,他未及反應,那視線在一瞬間就暗了,有一人將他攏進自己的風袍下,抬手挽劍花,替他擋了幾道流矢,卻在突然之間,發出了一聲悶哼。而他在那人懷裡,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像什麼都看見了,那一道暗箭,那人挽來的劍花到底沒有防住,轉瞬就要了那人的性命。

他扭身抬首,正看著那人嘴角蜿蜒下來的血,看著那人擰緊的眉,看著那個叫沈長歇的人,失力地趴在他的肩頭。他怕那人搖搖欲墜會掉下馬,他將那人抱緊,聽那人說下了幾句話。

那,是他那人一生中最後的幾句話。

之後的事,他就不記得了,不記得是怎麼接到的他父親,不記得是怎麼回到的將軍府,也不記得自己現在在何處。

他茫然地倚靠著身後的石頭,直到他的父親走進了這裡。

“趙羨之。”

趙祚坐到了他身邊,那高大的身軀微側,替他擋了風口吹來的風,也好像能替他擋了城牆外傳來的那幾道流矢聲。

他聞聲茫然地抬了頭,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可那雙眼又根本沒看進什麼,只是自然而然地縮排了趙祚的懷裡,像摔倒的孩子終於等到了來問他怎麼了的人,他愣了半晌未言。

趙祚抬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又像謝無陵安慰他一般捏了捏他的後頸。這樣親暱的動作讓他的眼淚頓時再也無處容身,全數從眼裡淌了出來,連帶著他的難過與愧疚,一起湧了出來。

趙祚將他攏進了自己的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用自己算不得多聰明的方式陪伴著安慰著。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待他這個兒子。他也曾以為這會是最後一次,可惜天不遂人願。

羨之最後在他懷裡苦累了,嗚咽了幾聲,昏昏欲睡。

他這才將自己懷裡的護身符取了出來,那護身符是一塊紅布上繪著些認不出來的吐火羅文,看著怎麼都不像是天家的東西,但趙祚卻異常地寶貝它。

他將護身符上的紅繩繞著羨之的手腕纏了幾圈,羨之尚小,手腕比謝無陵這樣的成年人要細上許多。趙祚耐著性子終於將紅繩纏穩了,才將羨之抱回了屋裡的榻上。

羨之剛被放回榻上,眼睛就睜了開來,只盯著趙祚。趙祚在他眉心落了一個吻,抓了他的腕,給他看了他手上的護身符,輕聲道:“你師父給的。”趙祚頓了頓,又將謝無陵那日在他耳邊說的話,說予了羨之聽,“若是想他了,就抓著這護身符,他能感覺到的。”

趙祚說著就笑了,他還記得那時他也貼著謝無陵的耳朵,輕聲應過:“我也是。”

羨之聞言順從地點點頭,將那落在掌心的護身符握緊。趙祚坐在他床頭,又哄了會兒,看著他入睡了,這才離開了屋裡,去找葉老將軍一起處理善後。

姑臧退敵的捷報,是在葉伏舟和葉窺魚回來後才往京城傳的,但中途不知道生了什麼岔子,被壓了些時日,最後是跟著岐國公主和小汗王簽下了納貢協議的喜訊一起入的扶風城。

而沈長歇,確實如謝無陵所估計的一樣,不只是雅閣風流客的身份。他早在捷報入了京畿道時,就知道了。與此同時,還知道了一條與捷報同來的壞訊息。

自他聽聞那條沒有落於捷報上的壞訊息後,那條煙花巷陌裡雅閣上的風流郎君便宣佈了三日內閉門謝客的事。

這事一時在扶風城裡掀起了軒然大波,雅閣一貫有著便是年三十除夕夜也不謝客的規矩。甚至是沈長餘生了重病,凡有客尋他論經文,他一樣是會見的。

所以這“雅閣閉門謝客”立馬成了異事,在扶風的文人騷客間傳了來,當然這異事也在幾個時辰內,就傳到了居衡園子。

彼時謝無陵還在繼續繪著那幅紅瓊圖,就木也還在重複著每天的工作,將園外邀謝無陵拜帖一一收了來,再置於謝無陵跟前。

不一會兒又將姑臧主府上宦奴送來的新壽眉拿來問謝無陵要如何處置。

“莫收在庫裡了,過幾日用來待客。”

“是,”就木從不多問謝無陵要待哪位客,只應了聲,又道,“觀之小主子問您今日可還要去姑臧主府上教他畫畫?”

教他畫畫的事本是一時興起,起先本是因那閭左地的人兒也邀了他,遂以為他總不會太壞,但不過逢著了就指點一二;後來是沈長歇的緣故,他才故意去了姑臧府,借授觀之畫技的籍口,醒他沈長歇罷了。

“不去。”謝無陵一邊思索著,一邊慢慢走筆將杏花點完。

他兀自端詳了會兒,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經在雍國公的經歷,又自嘲道:“幾年未畫了,這花看來還真叫他畫進骨子了。”

謝無陵說著下意識地低了低頭看去,往肩頭看去,舊痂都藏在青衫下,什麼都看不見,謝無陵卻還是覺得隱隱作疼。

就木接過謝無陵遞來的一支筆,將它歸置入筆架,而那畫就放在那處晾著。

半晌又聽他吩咐就木道:“一會兒這畫就拿去沈郞那兒,讓他替我尋個買家。”

“聽說沈郎君這幾日閉門謝客了。”

“謝客了?”謝無陵將另一隻繪筆放進筆洗裡隨意地涮了涮,“也是,訊息也該傳到他那處了。那便明日再給他,他會收的。”謝無陵漫不經心地說予就木聽,“這扶風的人心啊,明明該最複雜,偏偏又最容易讓人抓住。”

因為他們那心上都擔了個姓,這東西一冠上,誰還任自己東西南北自漂游。尤其和利益掛鉤時,身不由己都是無可厚非的。

就木照著謝無陵的吩咐翌日才將畫送去,果不其然這畫叫沈長歇收了去。照著舊規矩,待到更漏聲斷了,便有人將金葉子送了來。

那時才破了曉未多時,也不知是這雅閣的主人起了早,還是一夜未睡替謝小先生賣畫。

就木顯然更願意相信後者,甚至還在心下感嘆了一句這沈郎君是待人真好。

待熹微露影時,謝無陵起了身,就木將裝了金葉子的袋子送到了謝無陵面前,叫謝無陵隨手置在了一旁的茶案上。

謝無陵今日難得休沐,正坐在這歇亭裡,專心地煮著幾日前姑臧主府上送來的新茶。

他小心翼翼地控著火,像是這第一道茶烹苦了,壞了今日的心情一般,重視極了。放了周遭的小僮自個兒忙去,又遣了身旁的就木去請觀之來,說是今日要教他繪新捲了。

就木與小僮們應聲而退後,謝無陵調茶的手頓了頓,他將茶匙置於一邊,替自己添盞。他卻未急於喝,而是看著一旁隨風而曳的樹葉,兀自出了神。

直到一小僮拿了封書信來,謝無陵才回神,小僮將書信遞給謝無陵,說是趙祚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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