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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 / 作者：卻卻

1

楔子

江南的三月，永遠這樣陰雨綿綿。

式微不喜歡。

式微喜歡北方的豔陽，雖然可以讓人曬到眼冒金星，陽光下的燦爛笑容，卻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不似這裡，所有的人好像都被一層層愁緒包裹著，眉頭心上，都是纏綿不去的陰鬱。外公外婆如此，小姨如此，連哥哥也變得如此。

式微想念孃親溫暖的懷抱，想念爺爺和爹的怒吼，想念平安鎮上的歡快笑聲。

於是，剛到江南沒幾天，式微就開始纏住哥哥秦惜刀撒嬌，“哥哥，我們不是說好看過外公外婆就回家嗎，我們快走吧，娘該等急了！”

“小小……”一身青衣，面容憔悴的秦惜刀摸了摸她的頭，叫了聲她的小名，然後長長嘆息。

看著哥哥滿是痛楚的眼睛，她心頭隱隱作痛，再不敢多說什麼，只好要外公帶她去西湖划船。

她沒有想到，第二天，秦惜刀留下一封信，偷偷溜了。信上，秦惜刀要她在江南多呆一陣，等他把事情辦好再接她回去。

這一等，竟是三年。

式微不怪他，她知道哥哥一定是惦記著家裡的事，她只恨自己年紀太小，武功太弱，不能為家裡出力。

她也恨自己身為女兒身，只能看著兩個哥哥舞刀如風，自己卻連刀都拿不起，不能把秦家的霸王刀法發揚光大。

因為是秦家最小的孩子，平安鎮上，她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孩童時代，她混得如魚得水，以調皮搗蛋著稱。即使如此，她也從未見過真正苛責於她，不肯對她展露笑顏的人。她爺爺和爹一直督促她學霸王刀法，她拿不起那笨重的刀，便以各種理由偷懶，眾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胡鬧。因此除了為偷跑出來玩練成的好輕功，其他本事一概沒有。

最後，博學的孃親翻遍古書，想盡辦法為她打了把特別的袖中刀，並以她的名字命名，而且秦惜刀苦心鑽研，教給她一套適合袖中刀的霸王刀法，這才讓她安心下來，學有所成。離開他們這六年裡，她痛定思痛，一改以往貪玩偷懶的習性，刻苦練習，卻還是覺得沒法使出爺爺父親和秦惜刀那種霸氣，說得不好聽一點，就跟紅粉閣那些姑娘軟綿綿的刀舞差不多。

秦家世代以打製兵器為生，祖祖輩輩苦心經營下，試刀堂所鑄兵器之精良響譽江湖，加上秦家祖傳，有“力拔山，氣蓋世“之稱的霸王刀法，平安鎮上的試刀堂近些年成了江湖上響噹噹的招牌。

平安鎮是個北方小鎮，位於往京城去的官道上，各路英雄經過時都要去秦家叨擾切磋一番，因此試刀堂名聲在外，平安鎮也漸漸成了江湖人士聚居之地，由明朝開國時的百戶一路飆升，到明宣德元年時已有三千戶之眾。

人怕出名豬怕壯，宣德元年， 漢王朱高煦在樂安密謀反叛朝廷，聞知試刀堂的兵器之精，派人前來收買，要試刀堂專門為他鑄造兵器。耿直正氣的秦威怎肯答應，漢王威逼利誘不成，惱羞成怒，竟把前去商談的式微伯父秦懷沙鴆殺於當場，秦佩刀奮力拼殺，終於傷痕累累地帶著父親的屍體趕回來。看到兒孫的慘狀，秦威老淚縱橫，卻二話不說，立刻驅逐眾人離開，自己留守試刀堂。

只是，危急關頭，大家怎肯把試刀堂和平安鎮的百姓置於危難之中，秦家上下無一人肯走，秦威只怕夜長夢多，無奈之下，只好立刻遣散僕人，斥令惜刀把妹妹送到江南。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江南連綿的雨終於停歇，陽光從重重灰幕中掙扎出來，把明媚的笑臉曝向人間。各色的光線層層堆積，把灰色一點點逼散，天空漸漸成了蔚藍，如洗過一般澄淨。

離西湖不遠的一個小院裡，一個粉雕玉琢的十歲出頭男孩從假山上冒出個小小的頭，晃頭晃腦地笑道：“姐姐，你來找我啊！”

那一身鵝黃對襟長裙，容貌清麗的女子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不要老纏著我好不好，我要去打聽北方的事情！”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娘怎麼還不來接我回去，他們是不是把我忘了，怎麼這麼久都沒訊息，真急人！”

男孩蹦跳著出來，拿著一朵小白花揮舞著，“姐姐，我娘交代過，我每天的任務就是跟你玩逗你笑，你不要老不理我呀！”

說話間，他把花獻寶似地送到她鼻下，“你聞聞香不香？”

女子開啟他的手，無奈地嘆了口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笑道：“弟弟，你去廚房弄點吃的過來，我想吃芝麻酥餅。”

“好，你在這裡等我。”他把花塞到她手裡，一下子就跑沒影了。

她總算甩掉這個跟屁蟲，朝他的背影得意地聳聳鼻子，一溜煙就跑了。

原來，她就是在江南等家人來接的式微，那小男孩是她小姨素衣的兒子張爾雅，爾雅五歲時父親大病不治而亡，素衣才二十出頭就守寡，加上容貌豔麗無雙，不容於婆家，婆家叔伯幾個爭奪家產，欺她孤兒寡母，處處刻薄，她忍無可忍，見式微也到了外婆家，便帶著兒子回來，一住就是六年。

式微到街上問了一天，看見外貌似北方人的就上前打聽，問了十幾個，大家有的一無所知，有的只知平安鎮不知試刀堂，更遑論秦家，她一無所獲，沮喪不已，眼看天色不早，只好往家裡走。

走到西湖邊，看著夕陽殘照，水天一色，楊柳依依，碧波粼粼，她突然想起爹孃在西湖偶遇，一見鍾情的故事，回憶潮水般湧上心頭，那滋味難以言喻，又酸又甜，還帶著濃濃的苦澀，不知不覺扯住一枝楊柳，竟看得呆了。

這時，一個身形頎長，俊朗非凡的青年男子緩步走來，她聽到腳步聲，悚然一驚，下意識轉頭，看到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人眸如寒星，逼視著人的時候，讓人膽戰心驚，卻有魔力般，無法挪開視線。

他笑得張揚，彷彿天下之大，沒有比面前的女子更好笑的人。“這人怎麼這麼無禮！”她有些惱怒，臉微微一紅，鬆開了那柳枝，強笑道：“這位大哥，請問您是不是從北方來？”

那男子收斂了眼中精光，眉毛一挑，露出一個痞子般的笑容，“聽姑娘口音是北方人吧，不瞞你說，我從京城來。不過，北方有什麼好，江南山美水美，姑娘這麼漂亮，乾脆我就在這西湖邊築座金屋給你住下，如何？”

“什麼？”式微一聽說他是從京城來，十分歡喜，正準備打聽平安鎮的事情，待聽到後面幾句，愣了一會，突然醒悟過來，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個窟窿來。那人彷彿惡作劇得逞的孩童，歪著頭看著她，扯著面前一根柳條，哈哈大笑。

“沒想到他外表人模人樣，其實是這麼個下流胚子！”式微念頭一轉，趁他笑得正歡，飛起一腳踢在他腰間，他猝不及防，笑聲立刻消失在半空中，轉眼就落進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