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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

"就在那間小房子的側面,有一個暗門,從那裡就可以通往博物館,你的東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館裡,就是你沒搬來之前用過的一些東西,他也設法弄了來,放在那一起。一個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們歡迎你來這裡工作,可是到了夜裡,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們家沒有你睡的地方。"

中篇小說第31節 歷程(10)

"我不需要特別的地方,我隨便哪裡都可以睡,有一回我還在牛欄裡睡了一夜呢。客廳的地上,浴室裡都行。"他急忙說。

"那怎麼可以呢?"老頭板起了臉,"你在這裡我們就得拼命工作,無法休息,你想累死我們嗎?你不要把自己的負擔推卸到我們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義務。"

"我在家裡時,有人想破門而入。"

"這不是一件壞事,這種事,我們還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們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嗎?我告訴你,讓你回家去睡,是離姑娘的意見呢。"

兩位老人又埋頭抓他們的跳蚤了。他們對皮普準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似乎覺得他在旁邊礙手礙腳的,就氣鼓鼓地將他們的椅子搬到客廳的另一個角上,遠離了皮普準,繼續他們的工作。

皮普準傷感地看著他們在空氣中抓來抓去,看了一會兒,無事可做,只好翻閱那本雜誌。那雜誌上的那些個都市奇聞,他早就讀得爛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就在他讀著讀著即將走神之際,一段題為"老張的望遠鏡"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本市西四街醬油鋪的樓上,住著一個怪客,此人有專門蒐集女人內褲的癖好。每天清晨,從樓上的視窗伸出許多竹竿,各色褲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風招展……"皮普准將這段文字讀了又讀,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本雜誌他從前翻閱過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過,不知怎麼他從未注意過這段文字。他又在字裡行間搜尋,看是否有關於他本人的某種暗示,幸好沒有。他想起了老曾,還有他自己與離姑娘之間那種奇異的激情。那種激情簡直就像滑稽劇,當時他一點也不理解,可是現在一回想,心裡怪不好意思的。"老張的望遠鏡"接著寫道:

"……樓下的醬油鋪是一家老字號,店主與顧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統的人們。每當那位怪客下樓,人們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種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腳步聲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個打霜的早晨,兩位警察抬來了怪客的屍體。他們在店主人身邊'嘰裡咕嚕'說了些什麼,店主人莊嚴地點了點頭,警察又把屍體抬走了。店裡的那幾位顧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著醬油回家,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

皮普準忍不住將"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結束語念出了聲,隨後又吃了一驚,連忙打量兩位老人。

"我們正聽著呢,"老婦人說,"這段文字十分好。"

"我並沒讀出聲來呀,你們聽見什麼了?"

"讀不讀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知道那樁事,因為與我們侄女有關。"

"老張的望遠鏡"這篇文章越來越讓皮普準感到不安了,他捧著這份雜誌就如捧著塊火炭一樣,可又怕兩位老人看出來。他們顯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會意地微笑著,點著頭,隨口說出"老曾"這個名字,將他稱為魔術師。最後他們說得興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進臥室去,出來時一人手中拿著一條淺綠色的女人內褲告訴皮普準,說是離姑娘帶回家作紀念的,想不到他們的侄女成了望遠鏡裡頭的人物,他們感到自豪,他們早料到他們的侄女會做出些大事來。這樣說的時候,他們一個字也沒提到皮普準,可能離姑娘沒告訴他們,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皮普準那天夜裡到過西四街。這樣一想,皮普準心裡稍稍輕鬆了些。還有一個問題擾得皮普準心煩意亂:這本雜誌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這本雜誌上描寫的事,彷彿發生於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後。按雜誌上的說法,他離開那裡之後老曾就完蛋了,這樣看起來,這本雜誌裡的文章竟是預見了將來的事,這太奇怪了。

"皮普準的臉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貧血?我這就去端一碗豬肝湯給你喝。"老婦人關切地說,然後進廚房去了。

"你們對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準問離姑娘的父親。

"怪客?"老頭一愣,"我們並沒注意這個,你怎麼想的?"

"是他住在醬油鋪樓上,離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覺得這上面寫的這個人就是我們樓裡的老曾。"皮普準說。

"老曾?你越說越離譜了,你怎麼能這樣。要是你不這樣瞎說,我們一直將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雖然我們沒怎麼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編濫造起來呀,你對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屍體是怎麼回事呢?"

"屍體?那又有什麼,我們每天看,司空見慣了。你不要把這類事看得太重。你在這裡讀文章,你一邊讀,一邊對一些枝節問題耿耿於懷,可我們感興趣的事你又不耐煩去想。"

離姑娘的母親端了豬肝湯出來了。皮普準喝了幾口,喝進去一些溜溜滑滑的東西,心裡不大好受,想問又怕問。

兩位老人離他遠遠地坐下,自顧自忙來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剛才老頭說,他們感興趣的事與他完全不同,這一點皮普準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與這家人有同樣的興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總是東一下,西一下的,沒個定準。雖說如今他在離姑娘家討生活,可他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是個外人,說話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無明確的目的,也無法直奔主題,永遠只能得過且過。這倒不是說他就希望脫離離姑娘一家人,他也願意這樣得過且過,他只是害怕獨自一人回屋裡去睡,但這事又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只好硬著頭皮按他們說的去做,因為所有的事全是亂糟糟的了。沒想到才幾天時間,他就既離不開離姑娘,也離不開離姑娘的父母了,儘管老人們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厭惡,還讓他喝滑溜溜的豬肝湯,但心底裡,他是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了。

那天夜裡,皮普準又堅持要睡在離姑娘家,他不停地懇求,最後還下跪了,但離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準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進門就被一隻大老鼠嚇得魂飛魄散。後來越想越怕,捲起鋪蓋飛跑到三樓,但離姑娘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任憑他怎麼敲也不開門。

夜深了,他只好將褥子鋪在門口的地上,和衣睡下。雖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離姑娘家的門縫裡卻射出一線溫暖的燈光,離姑娘的父母沒有關燈,他甚至還聽見老人們在屋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皮普準那天夜裡被凍醒好多次,每次醒來都看見門縫裡射出微弱的燈光,聽見不眠的老人們的腳步,於是他便安心了。他睡著時臉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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