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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最近很忙。

就襯著冬日清閒的空檔,她打算把永壽宮前後、庭院都收拾出來,前院已經趁著初冬移來了石榴、桃、李、杏等四樣果樹,花匠精心地上了肥、培了土,錯落有致地長在前庭院中,靜待果實豐收的那一日。

石榴樹就在窗前,正映在貼了潔白明紙的窗上,待到來年花開或是碩果累累之時杏樹長在影壁旁,桃李臨著宮牆,想來至來年春日花木繁盛之時,夭夭灼灼的桃花與素雅潔白的李花從宮牆內探出一角向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向來宮中都是觀賞花木較多,少有主位嬪妃讓內務府移植桃李類的果樹往自家宮殿,不過娜仁也在宮裡住了這麼多年,慈寧宮花園已經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內務府的人對她的習慣還算了解,做起事來很精心也沒有什麼詫異的,從慈寧宮花園移來的現成果樹,品質上佳,有人精心照料,想來一二個月便可生出根系。

後院中要移植來的花木品類更多,梅梨二種都是觀賞之花,另有金桂海棠之品均是永壽宮原有之花,娜仁又從慈寧宮小花園裡挖來了金銀花與枸杞、蘆薈,惹得太皇太后直笑她:到底是走出去了,曉得為自己打算,卻要把原有的地方挖空。

不過作為一個養生狂魔,娜仁認為這兩種之物是非常必要的。

後殿的西偏殿被大刀闊斧地改完了暖房,娜仁許許多多的心肝寶貝就在裡頭住著,茉莉玉蘭、梔子素馨、芳芷香蕙,均在靜待來年開春,天氣溫暖之時,好安家落戶。

不過現在忙的是娜仁要在後院搭一個葡萄架子,預期還要混種上葫蘆,佛拉娜因這件事止不住地笑她,這日過來小坐,便道:“也不知你這到底是出塵了還是入俗了。”

“便是清雅脫俗之地,人間煙火之鄉。”清梨與昭妃一前一後款款而來,此時的清梨梳著雲鬟輕髻,身上著水紅點豆青梅花褙子,鬢邊垂著芙蓉金步搖,此時的她不再強壓住眉眼間天然的風流,身姿輕盈嫋娜,行走間步搖輕動,帶著額前垂著的水滴包金紅瑪瑙珠,面帶粉意,如灼灼桃花耀眼,也如裹了雲霞在身般嬌豔。

笑起來的樣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卻比從前強壓媚態之時多出幾分渾然天成的優雅矜持,並不落入俗套,笑起時明媚透著天真,不笑時清冷中並不脫俗,更像是人間富貴花,長在錦賬朱閣之中,裙袂不沾煙火,一顰一笑俱是風情。

佛拉娜看她的眼神透著些複雜,動作卻極利落地起身向昭妃道了萬福:“昭妃姐姐安。”

昭妃將手爐交給身後宮人,隨意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有禮。”

娜仁好不驚喜,“你們怎麼一塊來了?快坐下,方才佛拉娜還笑我,多虧清梨替我頂嘴。”

清梨只笑著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了,若論風雅脫俗,後宮中當屬娜仁姐姐第一。”

昭妃道:“未曾想一處來,門口碰上罷了。……近日身子可好?”

“我都好,只是一個人獨處怪冷清的,難得你們近日倒都來了。”娜仁招招手,喚了豆蔻來,吩咐她:“去慈寧宮回老祖宗,道我這有客,晌午不過去了,下晌再去,陪她老人家用晚點。”

豆蔻盈盈一福身,應了。

佛拉娜走到炕對面搭著灰鼠椅搭的玫瑰圈椅上落座,昭妃毫不客氣地在她原本的位子上坐了,道:“嬤嬤唸叨著我出來走走,想著有幾日沒來看你,就來了。路過御花園,那邊的梅花開得好,給你採了兩枝。”

說著,她身後一個宮人走了出來,團臉兒圓眼,面上盈盈帶笑,昭妃除了前一二次外,來娜仁這裡都是帶著她,娜仁對她也熟,此時看了看她手上的梅花,驚喜道:“這定然是御花園南牆角里那一棵白梅,那棵樹上花開得最好,也最難採,可真是有心了。快,把我那個水紅玲瓏瓷的瓶子尋出來,舀上水插花,就擺在我書房案頭。竹笑,給青莊斟一碗熱茶吃,這大冷的天捏著梅花在手上,定然冷了。”

又道:“春嬤嬤也是好意,我若不是抱病,烏嬤嬤定也要叫我出去走走的。”

娜仁素日冷眼看著,昭妃陪嫁入宮的四人中,春嬤嬤、青莊頗受她倚重,另一位鄂嬤嬤與侍女鶼鰈受冷臉亦頗多,故而此時昭妃一開口,她就知道話中的‘嬤嬤’定是春嬤嬤。

青莊也不見外,笑呵呵地一欠身:“多謝您關懷。”

清梨疑惑道:“怎麼放去書房了?這白梅芳香馥郁又不過濃,擺在屋裡,透著香豈不正好?”

娜仁搖搖頭,笑道:“我這幾日還有個大工程在書房裡呢,把這花擺在那邊,正好陪陪我。”說著,她又想起清梨方才的話,便又笑吟吟地道:“你實在是誇得我都要羞死了!若只說風雅,厚著臉皮我還能應一應,可有時脫俗,又是後宮第一,我可就不敢當了。無論是昭妃還是清梨你,豈不都是十分脫俗之人?”

昭妃端著茶碗尚未答言,清梨已輕笑著搖頭:“我哪裡配得上‘脫俗’二字呢?也只有娜仁姐姐這樣灑脫通透的心態才配得上這兩個字吧。”她說著,眸中光輝點點微微黯然,低低道:“我也不過是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

“不求脫俗,只求通脫罷。”昭妃仍是清清冷冷的樣子,深深看了清梨一眼。

佛拉娜默默飲茶許久,直到清梨喚她:“馬佳姐姐今兒好沉默,早起請安,皇后娘娘說要請錦湘樓的戲子入宮演一日,不知佛拉娜姐姐喜歡哪一齣?我往日在江南,聽戲倒是不多,還請姐姐先賜教,免得回頭妹妹露了怯。”

佛拉娜微怔,娜仁笑著開口道:“錦湘樓的戲倒不是最出彩的,只這一二年裡,因他戲班子裡一個男丹,《龍鳳呈祥》裡《回荊州》那一折的孫尚香唱得極好、極有韻味,京裡不少貴婦人喜歡,便有了名氣。我倒是沒聽過,也不好評論,不過我覺著那東西左右不出離那個味道,辭藻曲子好,嗓子唱腔好,說著難得,其實宮裡最不缺了。你若是有興趣,改日他們入宮來,你聽一聽就知道了。佛拉娜她在家倒是聽過一回,回來說與我聽,我倒沒覺有什麼。”

昭妃只道:“那東西鬧哄哄的,我是不喜歡,廿七那日我就不去了,左右與皇后告個罪便是。”

佛拉娜這時回過神來,笑道:“想來你們不知那出戏的妙處,且等廿三時,便知道了。李妹妹你今日身上的衣裳制式與素日穿的倒是不同……”

“這呀,是仿宋制的褙子,肩胛處改了線,與傳統宋制又有所不同,更為貼身些,本是要做窄褃的,不過嬤嬤說若做窄褃的,這料子便不好看了,罵我暴殄天物,便只改了這些。想來京中即便漢族女眷,穿襖裙衫子也更多些,這衣裳倒少見了。”

清梨理理袖口,站起來在娜仁眼前轉個圈兒,水綠色水棉裙輕晃間便彷彿水波滾動,銀光隱隱,迤邐在地,裙角墜著一枚白玉佩,更是不俗。

她笑吟吟望著娜仁,問:“好看吧?這一身兒上下可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好看。”娜仁點點頭,誇道:“這樣的顏色搭著等閒人都壓不住,你穿著卻分毫不俗氣,水紅豔而不妖,水綠清而不寡,壓裙用白玉,更添清潤雅緻之氣。這料子是皇上賞的吧?也該與了你,除了你,沒人配得上這料子。”

佛拉娜仔細瞧著那衣裳,卻道:“這是什麼料子?我從前卻沒見過。”

“皇上賞時只說是南地舊日進貢的,我瞧著倒是從前沒見過的花樣,也不知是什麼說頭。”清梨撫了撫身上的衣裳,道:“不過能在宮裡著漢式衣冠,我便很滿足了,實不相瞞,穿慣了全裙,著旗裝總覺著腿縫漏風。”

娜仁忍俊不禁,“這是煙霞錦,只有水紅、橙黃兩樣顏色,是因一任江寧織造之妻名為‘煙霞’,這錦就是她制就的,故名煙霞錦,都說穿在身上,便宛如黃昏煙霞灑落一身,天光只供一人之色。只那一二年供上了,後來因那任江寧織造下了臺,就不再進上了,宮中所存也絕不超十匹,應該也在箱子裡放了四五年了,如今與了你,也算不使煙霞失意,天光落寞。”

清梨臉頰飛上兩抹緋紅,嗔道:“就是你油嘴滑舌,也不知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我可是句句真情。”娜仁瞪大了眼睛,道:“你信不過我,也得信過我的眼睛。這雙招子見過的美人兒多了,清梨你在其中也能位列前三。”

清梨撇撇嘴,一眼水波流轉,似嗔四怪:“怪道都說慧妃娘娘好眼光,原來是美人兒見過的多,我這樣子既能位列前三,也不知魁首是怎樣的容顏。”

昭妃饒有興致地斜眼看來,佛拉娜也斂了失意,笑吟吟打算看看娜仁怎樣反應。

“你們可真是沒一個好人!”娜仁怒道:“就看著下水不成?”

“福生無量天尊。”昭妃一拈念珠,老神在在,又問青莊道:“出來時吩咐倚霜將我新抄些的經文供奉在靜室中,也不知她做了沒有。”

佛拉娜抬手理了理領口壓襟如意佩下垂著的流蘇,眼珠子一轉,道:“哎呀呀,我忽然想起來,皇后娘娘前兒要我與她打十根蝴蝶結子,娜仁,我不能坐了,得走了。你好好養病,好好搭你那葡萄架子,改日我再來看你,給你做薩其馬吃。”

說罷,起身對著昭妃盈盈一禮,領著雀枝等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娜仁驚呆了有沒有。

她這是叫了一群什麼樣的損友啊?

清梨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眉眼彎彎的,眼角已微微有些溼潤,她取帕子擋著,笑得幸災樂禍:“娜仁姐姐您這可要怎麼辦呀?不如現給我封個魁首,我這便心滿意足而去,不再煩你。不然……”

她步步緊逼,直到走到娜仁身前,笑吟吟地攬著她的脖子,“我就在這你這兒紮根不走了,與你念上十日的孔孟之道,再者諸子百家,我都粗粗讀過,與你念個二三十日,絕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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