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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熹與江儼並肩而行,路上來往下人見兩人並肩行來都笑眯眯看著。承熹一路忍著羞赧頷首示意。若是如此還沒有什麼,只是老有人清清脆脆喊一聲“少爺少夫人好”。

實在尷尬,承熹只好佯裝沒聽到,腳下行得越來越快。江儼默不作聲跟在後頭,面上帶笑。

約莫走了兩刻鐘,才到了江儼的院子,承熹走得腿都要酸了,中途還歇了一回。

江儼久不回家,前兩日寄了家書回來特意交待要把書房收拾乾淨,免得有灰塵雜物惹得公主不喜。他在公主前頭推門一看,果然窗明几淨,地上的仿木紋石磚是東南那邊工匠弄出來的新花樣,雅緻美觀。這地面不知擦過多少遍,亮得幾乎能映出人影。

江儼心下滿意,這才敞開書房門,側身把公主迎了進去。

承熹微一怔忪,待看清了屋內陳設當下呆在原地。

四面大敞的玲瓏木格窗雕著鏤空花紋,皆朝南開著,此時正是晌午,赤日當空,日光傾灑,照得書房一片透亮。輕輕一嗅,似是連書本的清香都飄出來了。

光是如此,如何值得她呆怔?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的是:江儼的書房竟和長樂宮中她的書房別無二致!

約莫四尺高的四張紅木屏風立地,竟是並排的四君子圖。承熹略一看便覺眼熟,盯著只佔了半幅屏風長短的紅梅圖細看了兩眼,終於想明白了這四張圖為何覺著眼熟了。

這屏風上的四君子,竟是她許多年前所畫,與宮中書房裡的四君子圖也一模一樣。只是細細看去,佈局筆法與她稍有不同,似是別人刻意仿了來的。

江儼見她看著那屏風愣怔,解釋道:“這是屬下找了一位精通模仿的畫師仿得,把公主畫的那四幅口述於他,只是那畫師未能親眼所見,畫出來的終有些許差異。尤其是這紅梅圖,更是未能仿得風骨。”

承熹一時驚怔不能言語,把整個書房都細緻環視一遍。紅木格子博古櫃,文昌位的四枝富貴竹,一旁端正放置的禪椅枕首寬闊,可靜坐理禪的矮案便在其對面,案上的香薰鼎爐與紫砂茶具靜靜擺著,檀香嫋嫋,似沉澱了多年寂靜時光。

旁邊一張畫案上放置了許多用油紙裹了皮並細緻卷好的畫卷,便是細緻到桌上鎮紙,繪有湘竹的烏木筆筒,也通通與她書房擺設無二。

掛在牆上的七絃蕉葉瑤琴從未有人彈過,卻精心保養無一根澀弦,只輕輕按弦聽聽它的音韻便知。

便是盆景插花等等擺設,也跟長樂宮的書房一模一樣。

承熹一時只覺恍惚,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宮中的書房是她花了大心思佈置的,她八年間常常在那處待著,今日添個插瓶,明日添枝湖筆,他又如何能都知曉?

“江儼……”她低低喚了一聲,不知怎的突然不敢抬眼看他,只拿著手中青瓷筆洗細細端詳,輕聲問道:“你究竟下了多少功夫,才佈置出這間與宮裡別無二致的書房?”

江儼靜默須臾,眸底的懷戀比她更深:“屬下自小愚鈍,只是也不知怎的,但凡關乎公主的事,屬下便可過目不忘。”

見公主抬眼定定看著自己,江儼只覺心尖那一處被火撩了似的,飛快錯開眼,淡聲道:“每次見到公主書房內添了什麼新物件,就記下來,去找宮中的庫房管事問問是何物或是何人何處獻上來的。公主所用常常都是陛下賞賜,都有詳細記錄,一查便知。”

明明這般複雜的事,只有他會刻意往輕巧裡說,承熹不由問:“然後呢?”

“屬下趁著月底休沐那一日便去古玩樓中找找,實在找不到的便求兄長南下做生意時順道帶回來。”

“不過是些解悶的文玩,何須這般勞心勞神?”想想他為這些外物勞心傷神,承熹心中又酸又甜,又顰眉擔憂道:“這其中許多是上供皇家的,若是被有心人發現逾制參了本子,可怎麼是好?”

江儼搖搖頭:“江家商路四通八達,交待下去自有人尋來,除了價格貴些,提不上費神。這些也不是皇商專供,只是門路要少些,價錢貴些,卻算不得逾制。公主放心。”

承熹不由莞爾——真是個呆子,若是別人做了這事,指不定要說自己勞心勞神費時費力更能討人喜歡,他卻偏偏要往簡單了說,只為不想她因此介懷。

牆上掛的是她年幼時所作詩詞,那時尚年幼,剛剛脫出正楷橫平豎直的刻板框架,筆跡稚嫩。眼界也淺,那時女夫子極愛前朝一位女大夫筆下所寫的女兒婉約詩詞,她又沒學到家,只學到皮毛沒學到風骨,一股子傷春悲秋的酸腐腔調。

江儼卻這般慎重得抄下來,還一張張裱好掛在牆上,如今她再讀來實覺臉熱。

另一面牆裱著的三幅都是她及笄前的畫作,其中有一幅畫得是野鴨戲水圖,紙張皺皺巴巴的,畫得也實在是差。想來是她那時畫完了自己都覺得不能入眼,便揉成一團丟掉了。

——可他……卻還留著。

書房很大,聽著江儼的講述,承熹挨個看過去,見到一隻泥封的小罈子擺在博古櫃上層,那罈子上頭貼著張紅紙寫著一個“喜”字,看模樣像是個酒罈,博古櫃的其它格子裡都是古籍,只有這麼個酒罈端端正正擺在高處,看著頗覺古怪。

承熹伸手取來輕晃了晃,發現裡頭是空的。

江儼看了那酒罈許久,聲音比先前低落兩分,原來微揚的神色稍黯,垂眸盯著那酒罈低聲道:“這個,是你與……你成親那日,開封的女兒紅。”

承熹一怔,此時的江儼,眼角眉梢都染著一層鬱色,他平日從來無甚表情,此時她卻能看得懂他眼底難以言喻的傷痛。他甚至都沒敢正眼看她,只垂了眸抿唇去看手中那個小小的酒瓶。

——女兒紅。

這普天之下世人皆知女兒紅是最喜慶的酒;她的婚宴上,滿席賓客喝的都是這醇香綿柔的女兒紅。

怕是隻有他一人喝來覺得苦。連入喉都是一種折磨,苦得難以下嚥,杯中酸苦滋味再無人能明白。

承熹突地一抬手,把那酒罈直直朝地上砸去!江儼一驚,還不待想明白她為何如此,卻已經下意識抬腳輕踢那酒罈邊沿,酒罈便穩穩當當落入他手中。

正不明所以,江儼卻見公主又從他手中接過那酒罈,笑容明亮與他說:“這女兒紅既已不是喜慶,又為何要留著?”

看著公主又一次用力把那酒罈砸在地上,碎了。

這一次,江儼沒有去接。卻聽公主問他:“宮中桂花樹底下埋著的女兒紅可不止這一罈。”承熹輕咬下唇,盯了他許久,才輕聲問:“江儼,你想不想喝?”

江儼點點頭,神情淡然應了。承熹心中一嘆,這呆子!女兒紅是隻有成婚當日才能喝的喜酒。怎麼他偏偏想不到呢?

怎麼他都帶自己來見他親人了,卻……不說求娶的話呢?

可江儼不說,她怎麼好意思問?這麼一句含蓄地“女兒紅”,已經是她能說出的最不知廉恥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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