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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處找我的驢,這畜牲正當用的時候就不見了。驢圈裡空空的。我查了查行蹤——門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驢留給我的條兒,往前走有幾粒墨黑的鮮驢糞蛋算是年月日和簽名吧。我撿起一粒放在嘴邊聞聞,沒錯,是我的驢。這陣子它老往村西頭跑,又是愛上誰家的母驢了。我一直搞不清驢和驢是怎麼認識的,它們無名無姓,相貌也差不多,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襠裡乜一眼便了然。

正是人播種的大忙季節,也是驢發情的關鍵時刻(公驢跟男人一樣一年四季都發情呢)。兩件絕頂重要的事對在一起,人用驢時驢也正忙著自己的事——這事兒比拉車犁地還累驢。土地每年只許人播種一次,錯過這個時節種啥都白種;母驢也在一年中只讓公驢沾一次身,發情期一過,公驢再糾纏都是瞎騷情。

我沒當過驢,不知道驢這陣子咋想的。驢也沒做過人。我們是一根韁繩兩頭的動物,說不上誰牽著誰。時常腳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終卻走不到一起。驢日日看著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驢辛辛苦苦過驢的日子。我們是彼此生活的旁觀者、介入者。驢長了膘我比驢還高興。我種地賠了本驢比我更垂頭喪氣。驢上陡坡陷泥潭時我會毫不猶豫地將繩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驢。

我炒菜的油香飄進驢圈時,驢圈裡的糞尿味也竄入門縫。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頭驢,一條狗,一群雜花土雞,幾隻咩咩叫的長鬍子山羊,還有我漂亮可愛的妻子女兒。我們圍起一個大院子、一個家。這個家裡還會有更多生命來臨:樹上鳥、簷下燕子、冬夜悄然來訪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這許許多多的動物。從每個動物身上我找到一點自己。漸漸地我變得很輕很輕,我不存在了,眼裡唯有這一群動物。當它們分散到四處,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隨它們去了。有一次它們不回來,或回來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年月成了這些家畜們的圈。從餵養、使用到宰殺,我的一生也是它們的一生。我飼養它們以歲月,它們飼養我以骨肉。

我覺得我和它們處在完全不同的時代。社會變革跟它們沒一點關係,它們不參與,不打算改變自己。人變得越來越聰明自私時,它們還是原先那副憨厚樣子,甚至拒絕進化。它們是一群古老的東西,身體和心靈都停留在遠古。當人們拋棄一切進入現代,它們默默無聞伴前隨後,保持著最質樸的品質。我們不能不飼養它們。同樣,也不能不宰殺它們。我們的心靈拒絕它們時,胃卻離不開它們。

也就是說,我們把牲畜一點不剩地接受了,除了它們同樣憨厚的後代,我們沒給牲畜留下什麼,牲畜卻為我留下過冬的肉,以後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還有,那些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緒。

有一次我小解,看見驢正用一隻眼瞅我襠裡的東西,眼神中帶著明顯的藐視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來——我在站滿男人的浴池洗澡時,在脫光排成一隊接受醫生體檢時,在七八個男生的大宿舍以陽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時,甚至在其他有關的任何場合,都沒自卑過。相反,卻帶著點自豪與自信。和驢一比,我卻徹底自卑了。在驢面前我簡直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我們穿衣穿褲,掩飾身體隱秘的行為被說成文明。其實是我們的東西小得可憐,根本拿不出來。身旁一頭驢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灑脫,一絲不掛。人穿衣乃遮羞掩醜。驢無醜可遮。它的每個部位都是最優秀的。它沒有陰部。它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襪的蹄子,渾圓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兩腿間粗大結實、伸縮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髒,放蕩卻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驢,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們把房子裝飾得華麗堂皇,床鋪得柔軟又溫暖。但這並不比驢睡在一地亂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們也不如驢那身皮自然美麗,貨真價實。

驢沉默寡言,偶爾一叫卻驚天地泣鬼神。我的聲音中偏偏缺少亢奮的驢鳴,這使我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常想驢若識字,我的詩歌呀散文呀就用不著往報刊社寄了。寫好後交給驢,讓它用激昂的大過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嗚叫向世界宣讀,那該有多轟動。我一生都在做一件無聲的事,無聲地寫作,無聲地發表。我從不讀出我的語言,讀者也不會,那是一種更加無聲的啞語。我的寫作生涯因此變得異常寂靜和不真實,彷彿一段黑白夢境。我渴望我的聲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驢鳴,哪怕以沉默十年為代價換得一兩句高亢嗚叫我也樂意。

多少漫長難耐的冬夜,我坐在溫暖的臥室喝熱茶看電視,偶爾想到陰冷圈棚下的驢,它在看什麼,跟誰說話。

總覺得這鬼東西在一個又一個冷寂的長夜,雙目微閉,冥想著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異常深遠、透徹,超越了任何一門哲學、玄學、政治經濟學。天亮後我牽著它拉車幹活時,並不知道牽著的是一位智者、聖者。它透悟幾千年的人世滄桑,卻心甘情願被我們這些活了今日不曉明天的庸人牽著使喚。幸虧我們不知道這些,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難道我們會因此把驢請進家,自己心甘情願去做驢拉車住陰冷驢圈。

我是通驢性的人。而且我認為,一個人只有通了驢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曉人性。不妨站在驢一邊想想人。再回過頭站在人一邊想想驢。兩回事擱在一塊想久了,就變成一回事。驢的事也成了人的事,人的事也成了驢的事。實際上生活的處境常把人畜攪得難分彼此。

每當驢發情的喜慶日子,我寧可自己多受點累也絕不讓我的驢筋疲力盡,在母驢面前丟我的人。村裡人議論張家的驢沒本事,連最矮的母驢都爬不上去,只配爬豬。說李家的驢舉而不堅,堅而不久,早洩,把精射在看熱鬧人臉上。還說王家的驢是瞎孫,雞巴上不長眼睛。我絕不許劉家的驢落此劣名。每當別人誇我的驢時,我都像自己受了誇一般竊喜無比。我把省吃的精糧拌給驢吃,我生怕它沒精神。我和妻子荒睡幾個晚上不要緊,人一年四季都在發情,不在乎一夜半宿。驢可乾的是面子上的事。驢是代表我當著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揚雄。驢不行村裡人會說這家男人不行。在村裡啥弄不好都會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沒本事。瓜不結果是男人功夫不到。連母羊不下羔都輪不到公羊負責。好在我的驢年年為我爭光長面子。它是多麼通人性的驢啊,風流了大半日回來,汗流浹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徑直走到棚下,拉起車幫我幹活了。驢的舒服和滿足透過韁繩傳到我身上。韁繩是驢和我之間的忠實導線。我的激動、興奮和無可名狀的情緒也透過韁繩傳遞給驢。一根繩那頭的生命,幸福、遙遠、神秘、望塵莫及。它連幹七八頭母驢剩下的勁,都比我大得多。有時嫉妒地想,驢的那東西或許本來是我的,結果錯長在驢身上。要麼我的慾望是驢的。我瘦小羸弱的軀體上負載著如此多如此強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無比的大生命卻悠哉遊哉。它們身佩大壯之器,把雄心壯志空留給我,任這個弱小身子去折騰、去騷動、去拼命。

驢不會把它的東西白給我,我也不會將擁有的一切讓給驢。好好做人是我的心願,乖乖當驢是驢的本分。無論乖好與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驢一般被人使喚,放棄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愛的人乃至想說的話。一旦鞭子握在別人手裡,我會首先想到驢,寧肯爬著往前走絕不跪著求生存,把低賤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樣自在、風流且亢奮,而且並不因此壓低嗓門,低聲下氣,用激揚的嗚叫壓過沸沸人聲。必要時,還要學一點“拉著不走打著後退”的倔犟勁。驢也好,人也好,永遠都需要一種無畏的反抗精神。

驢對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見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驢一旦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你看不出它在什麼地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傷害了你。對驢來說,你的一生無勝利可言,當然也不存在遺憾。你活得不如人時,看看身邊的驢,也就好過多了。驢平衡了你的生活,驢是一個不輕不重的砝碼。你若認為活得還不如驢時,驢也就沒辦法了。驢不跟你比。跟驢比時,你是把驢當成別人或者把自己當成驢。驢成了你和世界間的一個可靠係數,一個參照物。你從驢背上看世界時,世界正從驢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總要養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貴的人從不養牲畜而飼一群卑微的人在腳下。

世界對於任何一個人都是強大的,對驢則不然。驢不承認世界,它只相信驢圈。驢透過人和世界有了點關係,人又透過另外的人和世界相處。誰都不敢獨自直面世界。但驢敢,驢的嗚叫是對世界的強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驢回來,驢正站在院子裡,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驢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驢一眼。天猛然間黑了。夜色填滿我和驢之間的無形距離,驢更加黑了。我轉身進屋時,驢也回身進了驢圈。我奇怪我們竟沒在這個時候走錯。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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