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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家家戶戶大豐收,人人忙忙碌碌。倉滿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裡、房頂、馬路上,到處堆放著糧食。人們被多年不遇的豐收喜昏了頭,沒誰願意跟我閒扯陳年舊事。他們幹著今年的活,手握著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卻滿含喜慶地望著來年。他們說,啊,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幹在家裡享福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個挨一個一直延伸到每個人的生命盡頭。照這樣的嚮往,我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待在家裡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還顧不上吃幾口,另一年的更大豐收又接踵而來,大豐收排著大隊往家裡湧,人們忙於收穫,忙於喜慶,忙得連頓好飯都顧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輩子就這樣毫無餘地地完蛋了。

我慶幸自己早早剎住了車。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滿屋滿院子翻找那些能夠證明我過去生活的舊農具、舊傢什以及老賬單、破鞋帽時,你不動聲色地配合我,一邊收拾著滿院子的糧食,一邊找出你早年的衣飾,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對著我,說著你對我說過的話,晚上重複著你對我做過的那些動作。芥,我就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回想。我頂好院門,用一捆樹枝把院牆上的豁口堵住。天還沒有黑透,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轉,和屋後的韓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機抽他的一根菸。韓三叫我諞高興時,就會遞過一大張煙紙,抓一大撮煙顆,讓我又粗又長地卷一根菸。這件便宜事我從沒告訴過你,即使告訴了,你也不會放我出去一個人過癮。我看得出,你從天一亮就開始盼著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時你是多麼狂熱地依戀著我呵。多少年後的那些個晚上,當我閒著沒事想出去混根菸抽時,韓三早已不在村裡,他家裝修考究的窗戶門變成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洞,遇到風天便發出嗚嗚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脫衣服時,還聽到村裡忙忙碌碌的人聲、狗和牲畜的叫聲。我忙碌的時候,不會清晰地聽到其他人忙碌的聲音,現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讓我早早閒下來,怕我累壞了身體幹不成正事。

我就從這一夜開始回憶,從三十歲的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對著你們——一村莊人,面朝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熄滅的油燈又亮起來,桔黃的亮光重新溫馨地照著這間房子,這面幾十米長的大土炕。我們睡在土炕的一頭,另一頭堆滿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鮮的剛收穫不久的棒子,夜裡我困頓時你順手拿過又粗又長的一個,搖醒我:猜猜它像什麼。你把玉米棒的小頭抓在手裡,大頭對著我的嘴唇撩來弄去。你知道怎樣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東西我就會立馬粗硬起來。外面這時颳起了風。我聽見風把院子裡的幹樹葉刮起來,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緊接著一些很遠處的樹葉又被風颳到我們的房上和院子裡。你不讓我吹燈,你不知道燈亮著我多心疼,家裡只有一小瓶燈油,我準備了好幾個大桶,並排放在庫房的牆根。我想年輕時多摸摸黑,節省點燈油,到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時就會有足夠的燈油,在我四圍點好多盞燈。當一個人視力漸衰時他擁有了好多盞燈,一盞一盞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點亮,這是多麼巨大的補償啊。這種補償不會憑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長一生中一點點地去積攢。你怨我性急,總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燈亮著,燈油一絲絲耗盡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只想早早和你幹完事,熄燈休息。油燈平放在炕上,燈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臉上,你催我快點,再猛點,你充滿慾火的雙眼仰望著我,又像在望著我身後的房頂和牆。許久以後的一個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雙乳,體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覺時,才恍然明白你為什麼要把燈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搖曳的燈光中我看見你投在房頂和後牆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衝。我一把打翻了油燈。芥,多少個夜晚,你就是仰望著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愛。

我站在村頭觀察了好一陣。月光下的黃沙梁,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一切都在銀灰色的透明空氣中呈現出原來的樣子——樹還是那樣高,似乎我離開後樹再沒有生長過。房子還那樣低矮,只是不知住在裡面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一村莊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記不清自己離開黃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醒來,看見自己生活多年的一個村莊,泊在月色裡。

就在前半夜,我還一直擔心自己走錯了路。我記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頂上蜿蜒向西,繞過一道溝後直端端戳向村子。

誰把路朝北挪動了半里。我自言道。

有人為了種地往往會把道路擠到一邊,讓過往的人圍著他的地轉。有一年我穿過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時路還好好的,路旁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幾天後當我回返時,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並澆了水,種上糧食。我費了大半天時間才繞過去。我想,倘若這個種地人心貪,把地耕種到天邊,那我就永遠被隔在地這邊的他鄉了。

而這片荒野並沒有人耕種,好像路不小心從沙樑上滑了下來,要麼是向北的風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這邊了,像吹一根繩子一樣。

不過,我想是另一種情景:一場大雪後,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線和標識覆蓋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門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確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個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門的人、車馬也都不加考慮地循著這行腳印走去。這樣每一場雪後,道路總會偏離原來的軌跡,有時是偏左,有時偏右。整個冬天沒有幾隻腳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後,人們才驚訝地發現:把路走偏了。但又沒有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還是走到該去的地方,目的地不會錯的。

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我整夜守著你,不知道村裡發生了啥事。幾個兄弟都離我遠遠的,夜裡他們睡在房頂和院子裡。母親啥都不讓我幹,頓頓給我吃雞蛋。

你最要緊的活,是讓你媳婦趕快把娃娃懷上。

我最聽母親的話,父親離開後,母親的話語成了我們家裡唯一的長輩的聲音。她溫和舒緩地覆蓋著這個家庭,我們按她說的去做,或者當面答應,背後照自己的想法去幹活。無論聽從與否,我們都不能沒有這種聲音——從祖輩的高處貫穿下來的骨肉之音。父親母親,你們的聲音將最終成為兒女們的聲音在代與代的山谷間經久回應。不管我們年輕時怎樣不聽話,違背母語父令,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聲音中,用你們的話語表達我們自以為全新的人生,做著父母語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溫溫順順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歡我,想嫁給我,你母親同意後這個意願便成了你母親的,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兒,照母親的意願做了你願意做的。我也一樣,從第一夜開始,我整夜整夜地折騰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勁,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練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個夜晚都渴望著和你做這件事,現在終於和你睡在一個炕上,鑽進一個被窩了,我卻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親沒說出之前我只是在夜裡偷偷地想你,母親說了,我就照她的意願去幹。我沒幹過這活,笨手笨腳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從哪下手,父親沒教過我這活,又好像教過。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帶到地邊,讓我看著他種地。

記住,種地要先從地頭開始,一鍁一鍁往中間翻,不能圖省事。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這會兒就等不急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錯了,你教教我。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圖省事,直接在地中間挖一鍁、灑一把種了事。我要翻過該翻的山,走過該走的平地,把邊邊角角溝溝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誇我活幹得很細呢。我說來粗的了。你大叫一聲。院子裡狗狂吠起來,它多少年沒聽到這種叫聲,有些陌生了。房頂上一根檁子也同時嘎巴一聲,像壓斷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頂的是老幾,他一定在為我乾著急呢。芥,我得再用點力氣,你讓我再試試。

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麼多熟地不種,開什麼荒呀。我心裡搗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鍁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裡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鍁,地太硬,鍁怎麼也插不進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裡舞鍁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梆梆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鍁回到家裡。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母親我面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鍁不行,你配給我的傢什樣樣管用。可我好壞插不進第一鍁,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麼。母親只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幹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麼。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躁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牆根的鐵鍁,鍁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鍁。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挖個坑。 挖口深井。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鍁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麼。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麼,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透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一個隱秘處,每個地方我都想進去。我想象母親的那句話已作為秘典藏在你身體的某處,我要找到它。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熱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動它們——我能感動它們。你的嘴不告訴我,我就問其他的器官,它們會說話,你的嘴說不出來的,無法表述的,它們會表達得生動而美麗。

村子裡忽然響起哼哼嘰嘰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出的那種呻吟。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視窗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溼乎乎的。

都幾更了,還有這麼多男女在調情。

我記得以前村裡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麼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時才發出這種快樂無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為,它們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無法欣賞對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聲音傳遞資訊:母的一哼嘰,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領會日高興了。

村裡人啥時也學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的。

多少年來村裡的男人女人雖是面對面、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幹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幹。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點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只覺得稀裡糊塗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爾後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陰道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麼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後只發一個芽,結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籽嗎?都是存放經年的陳腐老籽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灑了那麼多種子,竟沒一個發芽的。是飢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只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淨毛根。“這下就能種出糧食了。”我說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於在一戶人家的窗臺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彎廢鐵。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後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裡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跡,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多年後當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很早我就預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人世的嚮導,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鐵鍁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歷我經歷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後轉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幹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乾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杈上高高地吊著只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麼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裡一夜一夜地幹著一件事。後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幹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幹完了沒有呢?

枯樹下面是一架只剩一隻軲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緻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透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幹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幹另一件事,結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鐮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幹完了本該由我去幹的這些活,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歷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幹出的活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幹掉多少活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幹完這些活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遊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於我的路。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裡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鐘,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播種和收穫都已結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中飄散。結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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