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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三開啟鎖,從櫃子裡舀出半碗米,掂量了一下,又手伸進去抓出來一把,放在碗裡。

這是我跟馮三的第二頓晚飯。中午我在老胡家混了一頓,順便翻了翻村裡的戶口本。老胡是村裡的老會計,戶口本由他專門保管著。

我蹲在灶口燒火,馮三躬著腰在鍋頭上忙乎。就一個鍋,得先燜好米飯,盛出來再炒菜。

馮三在我們家搬走的第二年,便把地全包給了別人,每年給他一些口糧。馮三說他種地種害怕了。

別人種地都擔心冰雹、大風和蟲害。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我最擔心的是我的命。馮三說,在所有東西中我最把握不準的就是我的命。蟲吃了莊稼總會留下一些。冰雹大風即使讓地絕收也還有下一季,重新犁地撒種子。最害怕麥芒青青的、苞谷葉還嫩嫩的,人突然沒命了。我一個光棍,說不定哪天就真的沒工夫吃這一季的糧食了。人家有兒女的人,後事有兒女準備,自己不用著急。我得自己料理。

馮三在村裡唯一的一件事,是誰家亡了人叫他過去給打理屍體脫換新衣。這件事村裡只有他能幹。或給臨死的人說幾句好話。只是村裡三五年才死一個人。早年馮三幹這活時,還向人家收點東西。後來他就白幫忙了。人家給東西他也不要了。

我死的時候,至少有二十個人會過來幫忙。馮三說。我都替他們家人料理過後事。不過有幾戶已經搬走了。

平常時候馮三一個人待在屋子裡。他很少出去坐在牆根曬太陽。

我一過去他們就走開了。馮三說。他們都害怕跟我說話。也不跟我握手。嫌我的手摸死人摸得多了,陰晦。其實不到那時候,我也不會說出那些話。更不會動他們一指頭。

灶口不住地往外冒黑煙。我拿一根柴禾棍捅了幾下,一股濃煙灰猛竄出來,嗆得人直流眼淚。

煙囪讓灰鏽住了。馮三咳嗽著說。早些年爐灶利得很,我也沒想到上房去捅捅煙囪。現在我爬不上去房了,它又鏽住了。

你也不找個人上去捅捅。這麼冒煙哪能行。我說,要不我上去捅捅。有沒有梯子。

唉,算球了,不捅了。我都將就了好幾年了。馮三說。我估摸著房頂已經不結實,上去萬一不小心踏個窟窿,冬天都過不去了。這些椽子檁子,再硬棒也就能陪人一輩子。房子在你父親手裡有二十年光景,你們來又住了十幾年,到我手裡又二十多年。算下來也到壽數了。

你們住時可能在房頂上放過重東西,要麼人經常上去踏,你看房頂已經下弓了。我現在啥都不害怕,這口鍋底一時半會兒還不會燒通,能把我陪到頭,炕沒問題,門窗也能湊活,爐子冒煙就冒去吧,我最擔心的就是房頂,它要能將就著強撐幾年,讓我把日子熬完,我就給它磕頭了。

我們吃飯時外面已經黑透徹。飯菜擺在櫃子上。馮三坐在炕沿,我坐在一隻舊方凳上。

吃,沒啥好的。就當裝裝肚子。

剛好蒸了兩碗米飯。馮三的碗裡一半是鍋巴。飯蒸得有點硬。一碟炒白菜在我們中間冒著熱氣。

吃、吃、沒啥油水……馮三不停地讓著我。

突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頓飯(無數頓飯),就是在這間房子裡,炕上擺著小方桌,圍不下一家人。母親坐在爐子旁,端一隻大瓷碗,碗沿有個豁口,老盛不滿飯。大哥捧著青瓷盆坐在炕沿,父親坐在炕裡邊,背靠著牆。好像天天都是一樣的晚飯:湯麵、饃饃。三弟端碗出門去了。天這麼黑,小心把飯吃到眼睛裡。母親喊。一股風吹進來,燈影直搖晃。誰放下碗過去關門。誰到外屋盛飯去了,鐵勺碰響鍋。

不知從哪天開始的,家裡人都悄悄認下了自己的碗,誰端錯了立馬就叫喚著換。梅子端小花搪瓷碗,邊上有個鉛皮補丁,摔爛後大哥用牙膏皮補的。燕子的碗跟梅子一樣,碰掉好幾片瓷。我們都摔碎過飯碗,捱過多次罵後逐漸能端牢一碗飯。父親用大厚墩瓷碗,又大又重,盛滿飯足有兩公斤,母親每次只給他盛半碗。我抱著灰瓷盆爬在櫃沿上——多少年後我還能爬在這個木櫃上吃一頓飯,似乎生活一直都沒有向前。它停頓在這裡,只要我回來,就能全部地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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