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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時我老擔心這個村莊會變得面目全非。我在迅速變化的世界裡四處謀生。每當一片舊屋拆毀,一群新樓拔地而起,我都會擔心地想到黃沙梁。它是否也在變成這樣呢?他們把我熟悉的那條渠填掉,把我認識的那堵牆推倒,拆掉那些土房子。

如果這樣,黃沙梁便永遠消失了。它徹底埋在一個人心裡。這個人將在不久的年月離去,攜帶一個村莊的全部記憶。從今往後,一千年一萬年,誰都不會再找到它。

活著的人,可能一直在害怕那些離去的人們再轉頭回來,認出他們手中這把鍁、腳下這條路,認出這間房子,這片天空這塊地。他們改變世界的全部意義,就是讓曾經在這個世界生存過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這裡。

黃沙梁是人們不想要的一個地方,村裡人早對它失望了,幾十年來沒蓋一間新房子,沒砌半堵新牆。人們早就想扔掉它到別處去生活。這個村莊因此幸運而完整地儲存著以前的樣子。沒有一點人為變故,只有歲月風雨對它的消磨——幾乎所有的牆,都泥皮脫落。我離開時它們已斑駁地開始脫落,如今終於脫落光,露出土塊的乾打壘的青褐牆體。沒有誰往這些牆壁上再抹過一把泥。

這是一村莊懶人。

他們不在乎這個地方了。

那條不知修於何年從沒淌過水的大渠,也從來沒礙過誰的事,所以留存下來。只是誰家做泥活用土時,到渠沿上拉一車,留下一個坑。好在這些年很少有人家動過泥土。人已懶得收拾,所有地方都被眼看慣、腳走順、手摸熟。連那段坑窪路,也被人走順慣。路上還是二十年前我離開時的那幾個坑和坎。每次牛車的一個軲轆軋過那個坎時,車身猛地朝一邊傾一下,輾過那個坑時,又猛地朝另一邊歪一下。我那時曾想過把這段路整平,很簡單的事,隨手幾鍁,把坎挖掉,土墊到一邊的坑裡,路便平展展了。可是每次走過去我便懶得動了。大概村裡人跟我一樣,早習慣了這麼一傾一歪,沒這兩下生活也就太平順了。這段路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時也逗人玩,經過坑坎路段時,故意猛走幾步,讓車傾歪得更厲害些。坐在車上打盹的人被搖醒。並排坐著的兩個人會肩撞肩頭碰頭。沒綁牢實的草會掉下一捆。有時會把車弄翻,人摔出好遠,玩笑開過頭了,人惱火了,從地上爬起來,罵幾聲路、打兩鞭牛,一身一臉的土。路上頓時響起一陣笑語哞叫。前前後後的車會停住,人走過來,笑話著趕車人,幫著把翻了的車扶起來,東西裝好。

如果路上再沒有車,空蕩蕩的。一個人在遠路上翻了車,東西很沉,其他人從另外的路上走了。這人只有坐在路邊等,一直等到天黑,還沒有人,只好自己動手,把車卸了,用勁翻過空車,一件一件往上裝東西,搬不上去的,忍痛扔掉。這時天更黑了,人沒勁地趕著車,心裡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頓覺無趣。

草長在牆根,長在院子裡、門邊上,長在屋頂和牆縫……這些東西不妨礙他們了。他們挨近一棵草生活,許多年前卻不是這樣的。

那時家家戶戶有一個大院子,用土牆或籬笆圍著。門前是菜地,屋後是樹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圍攏著。誰家院子裡長了草,會被笑話的。現在,幾乎所有院子都不存在。院牆早已破損,門前的菜地荒涼著,只剩下房子孤零零立在那裡。因為沒有了圍牆,以前作為院子的這塊與相鄰的路和荒野便沒有區別。草湧進來,荒野和家園連成一片,人再不用鍁鏟它們。草成了家人中的一個,人也是草叢中的一棵。雨水多的年成村子淹沒在荒草裡,艾蒿蓋地,蘆葦沒房。人出沒草中,離遠了便分不清草在動還是人在動。乾旱年成村子光禿禿的,堆著些沒泥皮的土房子。模樣古怪的人和牲畜走走停停。

更多年成半旱不旱,草木和人,死不了也活不旺勢。人都靠路邊走,耷拉著頭,意思不大地過去一日又一日。草大多聚到背陰處,費勁地長几片葉,開幾朵花兒,最後勉強結幾粒籽。

草的生長不會驚噪人。除非颳風。草籽落地時頂多吵醒一隻昆蟲最後的秋夢。或者碰傷一隻螞蟻的細長後腿。

或許落不到地上。一些草籽落到羊身上,一些落在鳥的羽毛上,落在人的鞋坑和衣帽上,被帶到很遠,有水的地方。

在春天,羊搖搖屁股、鳥扇扇翅、人抖抖衣服,都會有草籽落地。你無意中便將一顆草籽從秋帶到春。無意的一個動作,又將它播灑在所經之地。

有的草籽在你身上的隱蔽處,一藏多年。其間乾旱和其他原因,這種草在大地上滅絕,枝被牛羊吃掉,火燒掉。根被人挖掉,蟲毀掉。種子腐爛掉。春天和雨水重新降臨時,大地上已沒有發芽的種子。春天空空來臨。你走過不再泛綠的潮溼大地,你覺得身上癢癢,禁不住抖抖身子——無論你是一條狗、一頭羊、一匹馬、一隻雞、一個人、一隻老鼠,你都成為大地春天唯一的救星。

有時草籽在羊身上的厚厚絨毛中發芽,春天的一場雨後,羊身上會迅速泛青發綠,藏在羊毛中的各種草籽,憑著羊毛中的水分、溫度和養分,很快伸出一枝一枝的綠芽子。這時羊變得急躁,無由地奔跑、叫、打滾、往樹上牆上蹭。草根扎不透羊皮,便使勁沿著毛根四處延伸,把羊弄得癢癢的。伸不了多久便沒了水分。太陽曬乾羊毛時,所有的草便死了。如果連下幾場雨,從野外歸來的羊群,便像一片移動的綠草地。

人的生死卻會驚動草。滿院子草木返青的時候,這個家裡的人死亡或出生,都會招來更多人。那時許多草會被踩死,被油膩滾燙的洗鍋水澆死,被熱爐灰濛死。草不會拔腿跑開,只能把生命退回到根部,把孕育已久的花期再推遲一季。

那是一個人落地的回聲,比一粒草籽墜落更重大和無奈。一個村莊裡只有有數的一些人,無法跟遍地數不清的草木相比——一種草或許能數清自己。一株草的死亡或許引起遍地草木的哀悼和哭泣。我們聽不到。人淹沒在人的歡樂和悲苦中。無論生和死。一個人的落地都會驚動其他人。

一個人死了,其他人得幫襯著哭兩聲,燒幾頁紙、送條黑障子。一個人出生了,其他人也要陪伴著笑幾下,送點紅綢子,花衣服。

生死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在村裡,這種看似禮節性的往來實則是一種諞工。我死的時候你幫忙挖坑了,你死了我的子孫會去幫你抬棺木。大家都要死是不是?或者你出生時我去賀喜了,我去世時你就要來奔喪。這筆賬你忘了別人會為你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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