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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搬離黃沙梁時,那垛燒剩下一半的梭梭柴,也幾乎一根不留地裝上車,拉到了元興宮村。元興宮離煤礦很近,取暖做飯都燒煤,那些柴禾因此留下來。後來往縣城搬家時,又全拉了來,跟幾根廢鐵、兩個破車軲轆,還有一些沒用的歪扭木頭一起,亂扔在院牆根。不像在黃沙梁時,柴禾一根根碼得整整齊齊,像一堵牆一樣,誰抽走一棵都能看出來。

柴垛是家力的象徵。有一大垛柴禾的人家,必定有一頭壯牲口、一輛好車、一把快頭、一根又粗又長的剎車繩。當然,還有幾個能幹的人,這些好東西湊巧對在一起了就能成大事、出大景象。

可是,這些好東西又很難全對在一起。有的人家有一頭壯牛,車卻破破爛爛,經常壞在遠路上,滿車的東西扔掉,讓牛拉著空車逛蕩回來。有的人家正好相反,置了輛新車,能裝幾千斤東西,牛卻體弱得不行,拉半車乾柴都打擺子。還有的人家,車、馬都配地道了,頭也磨利索,剎車繩也是新的,人卻不行了——死了,或者老得幹不動活。家裡失去主勞力,車、馬、傢俱閒置在院子,等兒子長大、女兒出嫁,一等就是多少年,這期間車馬傢俱已舊的舊,老的老,生活又這樣開始了,長大長壯實的兒女們,跟老馬破車對在一起。

一般的人家要置辦一輛車得好些年的積蓄。往往買了車就沒錢買馬了,又得積蓄好些年。我們到這個家時,後父的牛、車還算齊備,只是牛稍老了些。柴垛雖然不高,柴禾底子卻很厚大排場。不像一般人家的柴禾,小小氣氣的一堆,都不敢叫柴垛。先是後父帶我們進沙漠拉柴,接著大哥單獨趕車進沙漠拉柴,接著是我、三弟,等到四弟能單獨進沙漠拉柴時,我們已另買了頭黑母牛,車軲轆也換成新的,柴垛更是沒有哪家可比,全是梭梭柴,大棵的,碼得跟房一樣高,劈一根柴就能燒半天。

現在,我們再不會燒這些柴禾了。我們把它們當沒用的東西亂扔在院子,卻又捨不得送人或扔掉。我們想,或許哪一天沒有煤了,沒有暖氣了,還要靠它燒飯取暖。只是到了那時我們已不懂得怎樣燒它。劈柴的那把斧頭幾經搬家已扔得不見,家裡已沒有可以燒柴禾的爐子。即便這樣我們也沒扔掉那些柴禾,再搬一次家還會帶上它們。它們是家的一部分。那個牆根就應該碼著柴禾,那個院角垛著草,中間停著車,柱子上拴著牛和驢。在我們心中一個完整的家院就應該是這樣的。許多個冬天,那些柴禾埋在深雪裡,儘管從沒人去動它們。但我們知道那堆雪中埋著柴禾,我們在心裡需要它們,它讓我們放心地度過一個個寒冬。

那堆梭梭柴就這樣在院牆根待了二十年,沒有誰去管過它們。有一年擴菜地,往牆角移過一次,比以前輕多了,扔過去便斷成幾截子,顏色也由原來的鐵青變成灰黑。另一年一棵葫蘆秧爬到柴堆上,肥大的葉子幾乎把柴禾全遮蓋住,那該是它們最涼爽的一個夏季了,秋天我們為摘一棵大葫蘆走到這個牆角,葫蘆卡在橫七豎八的柴堆中,搬移柴禾時我又一次感覺到它們腐朽的程度,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人動過。在那個牆角里它們獨自過了許多年,靜悄悄地把自己燃燒掉了。

最後,它們變成一堆灰時,我可以說,我們沒有燒它,它自己變成這樣的。我們一直看著它變成了這樣,從第一滴雨落到它們身上、第一層青皮在風中開裂時我們看見了。它根部的茬頭朽掉,像土一樣脫落在地時我們看見了。深處的木質開始發黑時我們看見了,全都看見了。

當我成一具屍時,你們一樣可以坦然地說,我們沒有整這個人,沒有折磨他,他自己死掉的,跟我們沒一點關係。

那堵牆說,我們只為他擋風禦寒,從沒堵他的路。前牆有門,後牆有窗戶。

那個坑說,我沒陷害他,每次他都繞過去。只有一次,他不想繞了,栽了進去。

風說,他的背不是我刮彎的。他的臉不是我吹舊的。眼睛不是我吹瞎的。

雨說我只淋溼他的頭髮和衣服,他的心是乾燥的,雨下不到他心裡。

狗說我只咬爛過他的腿,早長好了。

土說,我們埋不住這個人,夢中他飛得比所有塵土都高。

可是,我不會說。

它們說完就全結束了。在世間能夠說出的只有這麼多。沒誰聽見一個死掉的人怎麼說。

我一樣沒聽見一堆成灰的梭梭柴,最後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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