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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宅邸中有一片內湖,長寬約各一千步,瘦長的烏木長廊立架在水上,湖中心是一方四面敞空的水榭,雨水掛在屋簷下猶如一卷晶瑩的珠簾,這就是有名的湖心亭了。從前謝家的長輩時常在此會客,後來東南堪輿名家葛樸來謝家做客,指出這片幽冷的湖水壓了這座宅邸的運勢,重新幫著修改了風水格局,這湖心亭也隨之廢棄了。

謝家人原想填平這片湖,後來有長輩覺得家中小輩兒時常常在這裡玩耍,留下做個念想也好,就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每年夏夜,這片地方格外的安靜幽涼,謝珩偶爾會來這片坐坐。

雨水落在湖中嘩啦得響,廊下掛著一高一矮兩盞冰紋琉璃燈,木案上點著清靜寧神的香。

侍者無聲地走進來,爐子上煮起了茶,沒一會兒就冒出了白汽。

“想吃點什麼嗎?”

“我……我都可以。”

謝珩讓裴鶴去取些甜食糕點過來,裴鶴出去了。

李稚盯著那隻壺一直不怎麼敢抬頭,他意識到自己這樣子做客實在有點無禮,於是又重新望向主人,“上次寧州府道觀中,多謝大人所贈的銀兩,我一直沒有機會能夠親自道謝。”李稚停了一下,“多謝大人。”

“舉手之勞而已。”

謝珩見水滾開了,抬手沏茶,李稚本能地覺得不應該讓對方幫自己倒茶,立刻伸出手去幫忙,他這會兒腦子就好像沒了一樣,“我來!”他從對方手中奪過茶壺後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會沏茶,頓時又停住動作,茶道在梁朝一直是貴族高門的專屬,這其中有許多講究,並不是往杯子裡倒水就完事了。

謝珩看他抬著手半天沒有動,“我來吧。”他自李稚手中重新接過茶壺,繼續沏茶,雨前白茶的清香氤氳飄散開。

李稚從沒想象過自己也能蠢笨成這樣,他盡力想讓自己放鬆下來,卻因為剛剛的岔子而出了一頭的汗。

謝珩道:“聽你的口音,是京州當地人,到盛京這些時日,生活都還習慣嗎?”

李稚立刻道:“習慣,這裡一切都很好。”

“聽上去你倒是很喜歡這裡。”

“我確實很喜歡這裡,這裡各種東西都好。”李稚像是忽然意識到說錯了什麼話,改口道:“我是說,我很喜歡生活在這兒的日子。”

謝珩將沏好的白茶擺在他的面前,“在國子學當差還順利嗎?”

“順利,大家待我都很好。”李稚答得很快。

謝珩終於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我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在問你的話。”

李稚看著對方臉上的笑容莫名一晃神,他立刻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過於緊繃了,重新道:“諸位大人都很照顧我,我很喜歡這兒。”

“若是這樣倒是很好,想必家裡人也能放心了。”

李稚點了下頭,“是,我時常寫家書回去,告訴我爹我在這兒都好。”

亭子外落著雨,深夜聽不見多餘的雜音,這一方立在湖上的水榭格外安靜,李稚覺得天地間好像只剩他與謝珩兩個人,喝著茶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內心也變得無比的安寧。坐得久了,他有點莫名恍惚,他總覺得這好像個夢,太不真實了,他抬手又喝了口茶。

一旁的桌案上壓著兩本書,風一吹翻開書頁,一張紙從其中飄出來。李稚正喝茶,看到之後立刻伸手去撿。謝珩回頭看了眼,是兩冊《漢賦集註》,也不知道是被誰落在這亭子裡沒有收。

李稚在那張紙吹落湖水前將它撿了起來,這是上好的亭湖紙,被雨水打溼了也不暈墨,上面是篇只寫了個開頭的賦。李稚將那張紙拿回來,因為溼了也不能重新夾回書中去,就小心地用鎮石壓了晾回案上。

謝珩掃了一眼,認出這是謝玦的筆跡,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李稚一直盯著那張溼透的紙看,謝珩注意到他的眼神,問他:“怎麼了?”

李稚立刻回過神來,“沒什麼。”他解釋道:“這篇賦的開頭寫的很好,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好的開頭。”沒有炫技也沒有賣弄典故,只是白描的手法寫了個景啟了個頭,短短几行字,字句精悍但意境汪洋肆意,而且最難得的是那種海納百川的包容感,好像下面接什麼樣的內容都好。

謝珩看出他的喜歡,“這兩本書放在這兒很久了,他的主人怕是也已經忘記這篇賦,你既然喜歡這開口,不如續寫試試?”

李稚還在看那個開頭,聞聲一下子回頭看去,“我?”

謝珩點了下頭。

“不,我怎麼能寫?我怕是寫的不好,冒犯了人家。”李稚下意識就拒絕了,未經允許擅動別人的東西極為失禮,何況這個開頭寫的實在太好,他私自往下接也許會得罪其真正的主人,無論是狗尾續貂還是說偷人家的文章,在這圈子裡都是大忌,若主人發難,淪為笑柄就算了,按照士族的規矩,他這種身份的人甚至可能會被活活打死。這在本朝不是沒有先例。

謝珩卻道:“試試吧。”

李稚放平時他絕對不會幹這種忌諱的事,可謝珩那雙昏暗的眼睛望著他,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來,“那、那好吧。”

侍者取來筆墨紙硯,李稚又看了眼謝珩,謝珩朝他點了下頭,終於李稚還是提起筆慢慢續寫起來。

謝珩望著低頭默默寫文章的李稚,這孩子說話做事雖然有點怪,但能看得出來本身性格很好,從內到外都柔柔軟軟的,沒有任何稜角,但內心又有自己的堅持,這點難能可貴。而且他的眼神很乾淨,大約是年紀小沒經過什麼風浪,他的氣質尤其乾淨,怎麼說呢,光明磊落。

謝珩見過的人太多了,若是暗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但這孩子看穿也並沒有什麼。

裴鶴取了兩隻食盒回來,他將幾碟糕點擺在案上,餘光看到李稚正在寫的東西,他立刻記起這是什麼。

前陣子大公子給出的題目,二公子抓著頭髮寫了半個月愣是一個字沒寫出來,央他找了幾本《漢賦集註》打算鋌而走險一抄了之,結果被徐立春一句“大公子什麼書沒讀過”給嚇得愣是沒敢動手,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麼給他糊弄過去了。

裴鶴看了眼李稚寫的東西,賦不賦的他一眼看不出水平,不過字倒是很端正。他記得這少年出身不好,能讀書識字也是難得,畢竟公認讀書寫字就是奔著仕途去的,世家子弟文章寫的好,有了才名就能做高官,但是沒姓氏的人讀書識字純粹是不識相,自科舉廢后,貧賤書生百無一用,文章寫的再好,不過多遭幾份白眼與諷刺而已,世道就是這樣。

李稚寫了小半個時辰,謝珩喝著茶一點聲音都沒有,大約是不想打擾到他,可他越是如此,李稚卻越是緊張,他對面坐著的那可是十二歲就寫出《望樹臺賦》的人,他這輩子寫東西就沒有這麼心神不寧過,又加之這篇文章的開頭實在是太好,珠玉在前他確實不怎麼敢下筆,一時就有些卡住了。

這簡直是他有生之年寫得最艱難的一篇文章,好不容易寫完後,他看了兩眼。

橫看豎看,毫無疑問,這東西狗屁不通,“字不錯”已經是對它最高的評價。

這寫得什麼啊?李稚心想這還能改嗎?這大約只能重寫了?簡直是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一想到這是他剛寫的,他頓時有種想要直戳雙目的衝動,然而他的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

“我能看看嗎?”

李稚僵硬地抬頭看向謝珩,“我……我寫的不大好,我再改改吧。”

謝珩點頭,“你慢慢來,不用著急。”

李稚又埋頭改了半個多時辰,此時已經是深夜,他卻沒有任何睡意,甚至還開始渾身冒冷汗,也不知道究竟浪費了多少張紙,終於他看了眼改完後的文章。

……為什麼感覺還不如沒改之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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