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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禮送了謝靈玉一程,兩人一路無話,雪夜的渡口,他看著江上那艘船漸行漸遠,孤帆遠影直到再也不見。

天將亮未亮,江邊釣叟低低地唱著歌,很老的調子,聽不太清楚字詞,只依稀聽見一兩句“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年輕的桓家家主仍是牽著那匹黑驪,一直到天亮了,他回過身慢慢地往回走,身上的晶瑩的積雪隨之落地。

李稚如今整個人正沉浸在熱戀之中,他心中恨不得離謝珩近一點,再近一點,簡直要寸步不離才好,他原本是在瓊林苑當差,來去跑了兩天,他鼓起勇氣和謝珩提了一句,能不能調到他身邊去,既然是自薦,免不了要把自己吹噓一番,他是第一次變著花樣悄悄誇自己,目的還是求個升職,心中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

謝珩當時正在用晚膳,耐心地聽完了他說的,又看了他一會兒,“自然可以。”

四個字剛落下,李稚一顆心頓時像被風吹似的飄了起來,他心中高興得不行,面上卻仍是一副為自己謀算前程的認真模樣,“大人,我從即日起一定好好地為謝府當差,絕不會辜負您的厚望。”

謝珩看破沒說破,“好啊。”

李稚按捺不住心裡的高興,又怕表露得太明顯,會顯得他不是那麼正派,於是說完便退了下去。謝珩也沒留他,李稚一出門後果然沒有忍住,立刻摸著鼻子笑了起來,他正沉浸在欣喜之中,連徐立春從側邊走過來都沒看見,冬天天本來就黑得早,徐立春穿一身黑跟個沒腳的鬼一樣,李稚一回頭冷不丁得嚇了一大跳,“啊!”

徐立春早就看見他偷摸樂個不停,故意走過去的,看李稚果然嚇得叫了聲,他表情都沒變一下,“李典簿,您高興什麼呢?看來是有喜事啊。”

李稚道:“我……沒有啊,沒有。”

徐立春道:“哦,對了,我剛剛來的路上,見到一隻有趣的鳥雀。”

李稚心道“什麼東西?”,他對這園子裡有什麼鳥雀完全沒興趣,但對方看起來誠心誠意地和自己攀聊,他也只能裝作有興趣的樣子,“鳥雀啊。”又道,“怎麼有趣?”

徐立春道:“我藉著黃昏的光,看那鳥雀在枝頭蹦蹦跳跳,瞧著很是可愛,我便上前想要仔細瞧瞧它在做什麼。”

李稚道:“它在做什麼?”

徐立春道:“對啊,它在做什麼?我看它在挑挑揀揀,我一過去,它啊撿著高枝撲騰一下就飛了,可不是有趣嗎?”一邊說一邊對著李稚笑了下,轉過身繼續往庭院中走,留下被取笑的李稚站在原地尷尬了半天。

李稚在心中慢慢想,我憑本事攀的高枝,你憑什麼說我攀高枝?美人如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不僅沒有覺得慚愧,反而非常自信且得意的李稚轉身就走了,也就是徐立春聽不見他這一番腹誹,否則要大開眼界,這好好的孩子怎麼變成這樣了?

屋子裡謝珩將剛剛李稚受到驚嚇時的叫聲以及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不自覺地笑了下。

徐立春進來後,開玩笑道:“大公子,您是沒看見那孩子剛剛得意洋洋的樣子,您可不能再嬌慣著他了,他也就是沒有尾巴,若是有該翹到天上去了。”

謝珩道:“你也說是孩子了,孩子的天性而已。”

徐立春道:“玉不琢難成器,凡事若來的太容易,對小孩子而言怕不是什麼好事。”

謝珩道:“一個孩子私心想要和喜歡的人多待會兒罷了,沒必要往復雜了想,小孩子這樣的心性也正常。”

徐立春道:“我倒不是說這孩子性格不好,只是覺得您似乎過分溺慣了些,您要一直把他當做孩子,他可真的要長不大了。”

謝珩道:“順其自然就好,別磨滅了天性,我之前也在考慮將他帶在身邊,如此一來許多東西我能夠親自教,到底更放心些。”

徐立春有點意外,“他想要跟著您做事?”

謝珩點了下頭。

徐立春確實有些詫異,倒不是說因為李稚的舉動,而是謝珩的想法。

他沒想到謝珩真的打算親自調教李稚,栽培是一回事,但如此上心,確實是這麼些年來頭一回。他跟了謝珩將近二十年,謝珩第一次想手把手地教一個人,謝珩的政治智慧徐立春心中是清楚的,他一直覺得這位年輕的謝家家主不能被簡單地稱之為政客,如果說王珣那樣的將軍是國器,那謝珩這樣的政客則是真正的國士,運籌帷幄,天下無雙,這是徐立春目睹梁朝政壇二十年來的雲譎波詭後,再也不會去懷疑的一件事。

謝珩不是賀陵,他從不收門生,甚至連幕僚也不怎麼收,尋常人能夠得到一兩句指點都是天大的幸運,這孩子如今跟著謝珩,只要不是個完全沒腦子的傻子,哪怕只是耳濡目染學個樣子也足夠受用一生。徐立春之前一直覺得謝珩對李稚的喜歡只是一種寵愛,類似養只招人喜歡的鳥雀,或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孌童,但如今看來似乎並不盡然。

徐立春與謝珩勉強算得上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見慣了人心詭譎、世間醜惡的人,謝珩更是天生的冰雪心思,世人都是花團錦簇熱鬧非凡,他們這樣的人卻清醒如異端,永遠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不會失控半點。

徐立春知道謝珩喜歡李稚,他也很喜歡李稚,那孩子的性格確實最討他們這種人的喜歡,單純,真摯,但他從不覺得李稚能夠影響謝珩什麼,單看謝珩對待李稚的態度就能看出來,相較於刻骨銘心的深情,謝珩更多的是發自真心地希望那孩子能夠高興,他寵慣著那孩子,予取予求,溫柔耐心,確實也就是對待孩子的態度,他對那孩子沒有任何要求,或者說也沒有任何的欲,望。

徐立春一直是這樣想的,直到這一刻,他才隱約意識到他看得窄了,謝珩對李稚的寵愛暫且不提,單從栽培人才來看,謝珩對待李稚確實是要比他想象的要上心,謝珩並不是將李稚看做了一隻逗趣的鳥雀,而是真的在為他鋪路、為他考慮打算,甚至不是出於“這個人將來能不能用”的角度,而是希望他今後一生順遂,不辜負這一身的才華。

世間真情難得,無論情深情淺,或者哪怕只是簡單的喜歡也很好,今生能夠相互陪伴已經是幸事,謝珩比誰都明白那孩子的真心有多可貴,他雖然將李稚看做孩子,但是他從沒有輕視過他,給予了全部的理解與尊重。而他也知道,孩子終有一天是會長大的,該懂的事情遲早會懂。

徐立春道:“大公子既然是想將他帶在身邊,那是想讓他做些什麼呢?我心裡有數,好安排下去。”

謝珩道:“他的字不錯,以後幫著整理案牘謄抄文書吧。”

徐立春有好一陣子沒說話,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這意味著李稚從今日起能夠接觸到任意的機密文書,尚書檯、中書省、謝府來往的書信他全都能夠隨意翻看,梁朝的中樞要密將對那孩子徹底敞開。徐立春原本下意識還想勸說謝珩要不要再斟酌下,不過很快又想到,謝珩既然把話說出來了,心中恐怕早就深思熟慮過,他於是把話又咽回去,“是,我明日安排下去。”

事情都說完了,徐立春原本是要離開了,卻又沒有走,他回過身對著謝珩道:“大公子,我多嘴再說兩句,您若是覺得不對,那就權當做我胡說,我是覺得,李稚那孩子確實挺好的,只是年紀太小了,人性如此,許多東西若是來的太輕易,便不會被珍惜。您不希望那孩子怕您,但我們的打理人事的都知道,想要治下,敬畏是最不可或缺的。”

謝珩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我知道。”

徐立春其實清楚謝珩心中什麼都明白,可他仍是忍不住要念叨,大概嘮叨這種事情,確實是上了年紀的人的通病吧,不多說兩句不自在。

他起身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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