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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人使團帶著禮物抵達盛京那日,梁朝禮部官員出城接待打點,金吾衛隊擁在城外,街上禁行馬車,連雲旗幟在城牆上飄揚,可以看出梁朝廷方面還是相當重視這次和談,希望能夠定下新的和平盟約。盛京百姓也聽說了這事,不少人特意成群結隊地出城圍觀氐人使團,眼神或是打量、或是好奇,有些年紀大的,則有些許輕蔑,低語聲不絕。

一群氐人使臣下馬,跟著梁朝官員進入盛京城,站在三十六架馬車可以並駕齊驅的寬敞長街上,一抬頭,許多氐人的眼神瞬間直了,那一天正好是下著細雨,燕子自灰色的千年古都中振翅飛出,遠遠望去,數不清的樓臺坐落在煙雨中,巍峨的宮形王城則位於正中央,像一座巨大的白玉拱橋,連線到遙遠的天河去。

為了向氐人使團展示梁朝的強盛與威嚴,梁朝禮部官員特意領著他們自正陽門入城,在看見那群氐人難掩震撼的表情時,他們全都沒說話,只略一抬袖,以一種相當自然的態度將他們引進來。

為首的氐人使臣名叫安鐸,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盛京,當那扇巨大的城門慢慢開啟,這個遙遠傳說中的南國王城朝他敞開懷抱,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種絕無僅有的雍容尊貴,是北方的氐人絕對想象不出的風流氣象,眼前那些落下來的細雨彷彿變成了金色,這座南國的王都看上去是如此的繁華、富庶,以及安寧。

後來當他回到北方後,他是這麼與自己的兄長形容的,“它看上去安靜極了,好像一個撐著傘的美人,我們在雨中走,城中縱橫有數百條筆直的街道,哪一條都看不見盡頭,沿途的百姓都卷著簾子看我們,街旁的屋子全是兩三層的,還有四五層的,我們來到了王城,在大殿外等候梁朝皇帝的召見,在我們的腳下,所有的臺階都是白玉切成塊鋪成的,共有兩千步長,一千步寬,像是一面鏡子,把我們的臉照的很清楚,我在心中想,這些臺階或許是通到天上去的。”

他一番話說完,年輕的周朝皇帝、草原上的汗王慢慢用左手撫著案上的地圖,“聽上去真是個好地方。”

“他們還為我們演奏了一種特殊的樂器。”

“什麼樂器?”

安鐸轉身招手命侍從搬進來十幾只巨大的箱匣,箱子依次開啟,氐人侍者從其中捧出一件件扁圓空心的銅器,外面鑲鑄著菱形的拱山狀飾物,一整套共七十二件,最大的與成年男子齊高,重五百斤,最小的只有兩指大小,風一吹便搖動起來,發出虛空的風聲,所有的銅器形制完全相同,侍者又取出水漆彩繪的銅木架,在金帳中央的空地上架支好,再抬手將那些空心銅器依次綁繫上去。

安鐸從匣中取出彩漆陰刻的木槌,走到那片銅器前,他抬手輕輕敲擊了下那中型大小的編鐘,一聲空靈的清響在金帳中響起來,靜坐著的汗王眼中忽然生出光來,伴隨著兩隻手有節奏的敲打著編鐘,雄渾蒼茫的歌聲在草原上響起來。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

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此時此刻,在盛京的武王殿中,安鐸看著那些穿著羽衣的宮女輕輕重重地敲著編鐘,古老淵深的國之禮樂,講述的是這片土地上先祖的故事,他的神情已經徹底呆住了,宮女一直低頭敲著編鐘,身後十四行的樂人撥絃吟唱,從上古三皇起,一直到如今,將這片土地上十三個朝代的明君、三十六位的名臣的故事一一唱遍,她才停下手。宮殿外,雨也跟著停了。

一片安靜肅穆中,安鐸下意識抬手鼓掌,剛用力啪啪拍了兩下,卻發現宮殿中的梁朝君臣聞聲全都看向他,明堂座上披穿著紫色道服的元帝忽然輕笑了一聲,群臣也跟著笑了起來,安鐸鼓掌的動作慢慢停住,雖然不知道南國人笑什麼,但他莫名也感覺到了些不好意思,用蹩腳的漢話道:“這些樂曲,十分好聽,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

他那古怪的漢話一說出來,大殿中原本沒笑的大臣也笑了,元帝道:“這套樂鍾並非本朝禮樂,乃是摹刻先祖樂制所造,用以在朝拜的場合演奏,既然使臣如此喜歡,便將這套樂鍾贈與你們好了。”

安鐸聞聲起身道謝,他本就長相憨厚,又加之表現得很樸實呆愣,元帝聽見他費力地道謝,又不免笑了聲,殿中氣氛一片融洽,很快安鐸注意到,這殿中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沒有笑過一聲,在王座的右下位置上,穿著正制硃紅朝服的年輕男人坐在青色紗籠前,作道觀打扮的宮殿中點著青葉薰香,那張臉在升起的煙光中看不清表情。

趙慎也注意到了那氐人使臣正望著自己,沒一會兒,那名叫安鐸的使臣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禮,自覺地轉開了視線。

朝廷在大陽宮中接見氐人使團,賀陵稱病並沒有去,他與李稚說起了那套禮樂編鐘的淵源,“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秩序也。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現如今人人崇尚玄道,已經把這些東西丟得七七八八了,將禮樂國器當做玩賞之物賜予外族,聞所未聞。”

那套禮樂編鐘本是賀陵命國子學的學生們按照古籍的記載修復所成,耗了不少的心血,為的是溯淵源、正教化,禮部的官員借上門借用,賀陵原本就不同意,後來看在老國公的面子上給了,得知元帝隨手將這套樂鍾贈給了氐人,賀陵默然了很久,在梁朝君臣的眼中,那件承載著歷史過去的古制樂器,原來不過是精巧玩物而已。

那是賀陵第一次感到心中空落落的,不是悲傷,不是憤懣,而只是一種空蕩,一時不知究竟是他不合時宜,還是其他人太過荒唐,無論是哪種,都代表著這個世道確實不復從前了。

“玄鳥之鳴,不復聞也。”賀陵將手中的筆放下,紙上是一隻水墨的玄鳥,垂著的羽翼柔順光潔,靜靜地望著他,他彷彿看見那隻玄鳥朝他輕輕地眨了眼,又轉過身向遠方飛去,那是他心中的玄鳥,他想要開口呼喚它,卻只能沉默著看著它逐漸遠去。

久病但從沒有流露半分頹衰的老人在那一瞬間,眼中忽然失去了精神,腰背也佝僂了些,那一刻他彷彿是同時預見了自己的宿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浮上心頭,他猛地低頭咳嗽了聲,一隻手從身側伸過來,扶著他在椅子上坐下了,他扭頭看向李稚。

賀陵注意到他這個學生這陣子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可再仔細看去,又確實什麼也沒變,賀陵喝了口他遞過來的茶水,順了順氣,問道:“謝珩祭祖回來了嗎?”

他說的是“謝珩”,而非是平時說的謝中書,李稚莫名頓了下,道:“還未收著訊息。”

賀陵道:“還是要他回來拿主意,卞藺做事不夠持重。”又道:“說來這盛京果然是一日也離不開他。”

李稚沒有說話,賀陵對他道:“我沒事,藥留在這裡,你也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李稚看著他沉默片刻,抬手道:“學生告退。”

李稚出了門卻沒有回謝府,而是轉而往另一個方向而去,氐人使團此次抵京,與梁朝定下了陰山之盟,對方守信與否暫且不論,這畢竟是自梁朝立國以來簽訂的第一樁和平盟約,哪怕只是一紙空話,在政治上也具有非凡的意義,盟約簽訂後,為了弘揚國威,元帝下令,雙方將會在皇室演武場展開一場比武,屆時安排梁朝的將士與氐人使團帶來的勇士比試。

李稚去了一趟國公府,要來了一張帖子。

等到了比武那一日,趙慎自然是也去了,身邊簇擁著一大群金吾衛,他自從遇刺後,元帝就派了宮中禁衛跟隨保護他,要說他也確實是個人物,有皇帝默許加背書,短短几日間便招攬到一大群人追隨於他。

他用的方法也簡單極了,看誰順眼就閉眼大力往上提拔,無論你是什麼出身、以前幹什麼的、是忠還是奸,上至文武朝臣,下至官兵小吏甚至太監,哪怕是以前得罪過他的,只要願意效忠他,他直接大手一揮給予高官厚祿,更是許諾帶人回雍州,在那地方士族的那套姓氏論全廢,一切全都由他說了算。

盛京是個士族掌權的地界,許多出身不高的文臣武將地位不高,也沒什麼前途,被他這麼一蠱惑,不免心生邪念。短短時間內,頂著士族的高壓,他的身邊聚集了一大批攀附投機之徒,若有通天的捷徑,誰不想要這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在許多人眼中,給士族賣命是做狗,給趙慎當走狗仍是做狗,既然沒什麼差別,那寧可做惡犬,也不再做永無出頭之日的看門犬。

雙方在皇室武校場上遇到,趙慎打量著對方那群士族大人們難看的臉色,他也沒說話,只轉過身步上臺階,見過了皇帝,回身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蕭皓站在一旁為他打著傘,元帝專門賜了他銀狐糅皮的靠墊,他接過了皇帝貼身太監汪之令遞過來的茶,與對方聊了兩句,餘光意外瞥見了一個人,視線忽然不著痕跡地停住了。

演武場下,李稚穿著身靛青官服,站在一群士族官員中間,一雙漆黑的眼睛望著他。

雙方視線對上,趙慎只一眼就自然地收回了視線,臉上也沒有出現任何波瀾,一旁的汪之令彎著腰同他悄悄聊道:“陛下很重視此次比武,特意命人從十營禁衛中挑選出最出色的武士應戰,這是難得為國效忠的機會,許多年輕將士爭先想要上場,有這等志氣必然輸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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