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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做夢,醒來之後卻又記不清。”鳳懷月把玩著手中玉雕,看起來頗為喜愛,“它若能將夢悉數吞入腹中替我存著,這玉幣花得就不虧。好了,我們今日就到此為止。”

阿金愣道:“這就回去了?時間還早得很。”他堪稱魯班城誠信好向導,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幹好自己的活。但鳳懷月卻連連擺手說明日再議,堅決不肯再走路了。一則他確實累,二則也是等不及要入眠做夢。

回到客棧房中,易容訣如點點流螢散開,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鳳懷月與鏡中人對視片刻,忽發感慨曰:“崑山玉,蒼蘭雪,芙蓉露,壚邊月,嘖。”

客棧小二端著時令鮮果,恭恭敬敬守在門口,準備等客人詩吟完了再送進屋,結果半天迎來後一句:“再加上我這張臉,真可謂世間五大盛景。”

小二:“……”

並不是捏個易容訣就能隨隨便便胡說八道啊!

屋中“盛景”把那隻玉貘放在枕邊,又揮手降下一道結界,將所有光亮與嘈雜都阻隔在外,給自己堆出一個安靜舒適的棉花窩。他重傷未愈,又虛寒多夢,所以每天都得在床上躺足五六個時辰。

慢慢的,夕陽西沉,整座魯班城也靜了。

可能因為惦記著玉貘,這一晚鳳懷月睡得越發不安穩,夢做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天將明時一腳踩空驚醒,整個人也還是飄飄忽忽,幾縷頭髮貼在汗溼側臉,坐在床上半天才緩過神。

玉貘正在枕邊淡淡發光。它在吃飽肚子後,倘若為噩夢,便會變得通體漆黑,而此時卻剔透如水晶。鳳懷月撫著自己砰砰亂跳一顆心,暗道真是活見鬼,按照這睡醒後兵荒馬亂的架勢,竟然還是個美夢?

至於具體能有多美,鳳懷月試探著將手放在玉貘背上。四周世界微微一晃,夢境徐徐鋪展流淌,仔細一看,還真是頗美。

一則景美。星海連川,飛瀑掛銀,花田似海一望無際。

二則人美。鳳懷月遠遠看著夢中的自己,風華正茂如月如竹,身體健康得很,行動不見絲毫病態,此時正全神貫注,坐在溪水邊釣著魚,而且看起來水平頗高,因為身邊玉桶已被裝得滿滿當當,裡頭盡是些珍稀魚苗。

鳳懷月不免回想起自己前陣子在楊家莊,也曾想撈幾條紅魚裝飾一下院子裡的破塘,結果五六天硬沒釣上來一條。原以為是天生技不在此,可同眼前情形一比較,難不成在傷病一場後,就連釣魚手法也一併病沒了?

他頓時大感不公,正準備酸兩句命運無常,夢境中的溪邊人卻因為釣上來的魚太多,也開始不高興了,將手中釣竿一扔,站起來對著空蕩蕩的河對面罵:“你有完沒完!”

罵的自然不是曠野空氣。片刻後,只見岸邊一棵繁茂花樹微微一晃,而後便從中步出一人。他身形極為高大,黑衣玄冠,眉眼狹長,過於挺拔的鼻鋒本就顯得生人勿近,一開口語調更是冰冷倨傲得很:“你釣你的魚,我賞我的景,互不相干,何故謾罵?”

“金蟬城大得無邊無際,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賞?”

“金蟬城大得無邊無際,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釣?”

“所以你在趕我走?”鳳懷月驚怒。

黑衣男子也驚怒,主要怒在你是如何理解出這一層意思的?怎麼扣起帽子還沒個完了?

鳳懷月擼起袖子,開始滔滔不絕歷數此人罪狀,從三月前的酒宴大醉到此時溪裡的魚太多。他難伺候得很,上回釣不到魚要生氣,這回魚釣得太多也要生氣,說起話來語速又快,如夏日暴雨打青竹,刷刷啦啦頃刻就潑下萬語千言。

直將現實中的鳳懷月聽了個頭暈眼花。

黑衣男子不可思議:“魚長得太醜也要怪我?”

鳳懷月有理有據:“這些魚難道不是你專程趕來氣我的嗎?”

黑衣男子深吸一口氣,面對這蠻不講理的祖宗,簡直恨得牙癢。鳳懷月卻已經吵架吵贏,志得意滿地轉身溜了,腳步飛快,看起來也深諳跑得慢就要捱打之理。

黑衣男子大步往前去追,恰好與夢境的圍觀者擦肩而過,衣襬帶起一陣無形清風,現實中的鳳懷月心下一動,脫口而出:“司危!”

黑衣男子自然是不可能聽到,也不可能停下的。他御風追上遠處仍在鬧彆扭的人,強行將他丟到自己背上。而面對這強盜劫親的粗暴手法,鳳懷月倒也沒多大意見,他像是一隻被哄好的貓,一手攬著對方的脖子,另一手捏了一朵很好看的花,一雙雪白赤足在風中點來點去,看起來愜意得很。

兩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蘆花深處,而夢境也旋即消散,玉貘重新恢復了先前模樣。鳳懷月收回手,微微皺著眉頭想,司危。

他其實並沒有將這個名字忘得很徹底。相反,在重傷初醒時,腦海中最先浮出的就是這兩個字。問了守在榻前的友人,友人點頭,道:“你與他確實認識,還曾一起赴過幾場大宴,不過後來因為斬妖一事,鬧翻了。”

“鬧翻了?”鳳懷月用手巾捂著嘴,半死不活咳了半天。他覺得自己似乎並不討厭這個名字,於是又盤問幾次,總算拼湊出一個完整而又沒什麼意思的故事——前段時日,有大批枯骨兇妖在世間四處為禍,於是眾修士決定合力斬之,經過大家一番殊死搏鬥,枯骨兇妖終於被鎮於地下,而修士們也死傷無數,自己就是屬於“傷”的那一撥。

“在斬妖過程裡,司危處處與你作對。”友人道,“他權勢滔天,自是不缺人站邊,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只想著巴結他,又有誰會在危難時分神救你。”

鳳懷月心情複雜,我人緣聽著怎麼這麼差?

“你性格驕縱自負,先前又做派奢靡,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友人替他擦去額頭薄汗,“現在他們皆以為你已殞命,也算好事。這楊家莊遠離塵世,還有許多你愛的花草,且好好養傷吧。”

鳳懷月道:“也行。”

這一行,就行了將近三百年,心中那些隱約的人與物都被封於匣中,不重要,至少沒眼前的日子重要。但隨著歲月流逝,鳳懷月又開始嫌生活無聊,他琢磨著,自己現在已經不用再躺著吃藥,翅膀硬了,可以跑!主意打定,當下便尋了個時機,捏好易容訣,溜來花花世間尋樂子了。

司危。鳳懷月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又重新躺回枕上,準備續一續方才的夢。他這廂睡得暖和安穩,天下太平,卻不知在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夢境的另一主人公正坐於萬骨堆成的高塔上,皺眉看著眼前故交:“你來作甚?”

清江仙主餘回卻沒空回話,因為他正在忙著御劍逃竄,簡直竄得汗毛倒豎,生怕被身後那群抬著太師椅,端著紫砂壺,正笑容滿面準備招待自己的骷髏架子追上,好可怕,你們離我遠一點啊!

司危看夠了熱鬧,方才一揮手,那群枯骨兇妖瞬間碎如齏粉,被濃黑霧氣卷著,消散在了漆黑天幕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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