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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修躍身而起,片刻間便消失在試眉視線之內。試眉感到後腦一陣劇痛,鮮血順後頸而下,他傷了她。方才那麼多敵人沒有傷到她,他這一摔卻傷了她,她嘴邊猶帶淺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摔了她一次,惟一清醒知道的,是她又被拋棄了一次,又被喜愛她的、她喜愛的男人……拋棄了一次。

眉孃的傲骨,是她可以坦然面對所有的傷痛。一點也沒錯,這世上惟有你最懂我,可是聿修啊聿修,你怎麼能因為懂我,就能毫不忌諱地傷害我?畢竟我眉娘……只是豁達,只是不怕,只是我看得開……並不是受了傷就不會痛、就不會淒涼。

你不敢愛我,我沒有逼你;你來救我、看我寫字,我很高興;我其實沒有要求誰要痴心痴情地負擔我一生一世,我只是希望喝酒的時候能有個人陪我,只是偶爾,不是一生一世!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離開我?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他種種種種的理由、堂而皇之地離我而去?只因為我是不一樣的眉娘,所以你們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比別人堅強?

她幾乎從來不哭,但跌坐在這大鼓之下,身邊的白紙被風撕下了一半,上邊“碧雲流水水似愁……”那首詩就像在嘲笑她一次又一次的痴情心碎。淚水無聲自流,後腦的血蜿蜒流到了手背上,施試眉輕聲唸到:“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

她一邊笑,一邊用五指籠住了額頭。眉娘啊眉娘,你自負人才傲骨,到頭來除了這一首又一首斷腸詩句,這一生你又得到了什麼?什麼“人生何處萍漂泊”、什麼“東風無盡時,北雁總相思”、什麼“碧雲流水”……

“往事虛無皆似夢,悲歡合散總成優。”她望著自己寫的句子,不知是該為自己大哭一嘗還是大笑一常

月下之約

自那日以後,她一連七日都沒有再見到聿修。那句“不再相見”似乎是當真的。她獨倚畫眉閣,縱然晨裡陽光如麗如訴,也照不得她一時光亮。自那天以後,她心灰如死,酒不想再喝,曲自不再唱,字更是不再寫了。

眉娘憔悴了好多,百桃堂的姑娘們人人心知肚明,雖然她還是老樣子笑笑,但倦意化為了黯淡。她終不是神仙,豈能當真看破世情?就算想得通也做不到,她是愛聿修的,被他摔傷才知那有多痛,那是一直保護著自己的人親手摔的。

“試眉,他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你為他憔悴如此?”窗外不請自來的客人卻是多日不見的南歌。

施試眉淡淡一笑,抬目見南歌手中握劍,“歌……我記得你不喜歡帶兵器。”

她答非所問,但南歌知道她的意思,提劍橫窗給她看,“我今夜有約。”

“和誰?”她問。

“中丞大人。”南歌扣指彈劍,發出“嗡”的一聲響,“試眉,只要你說一聲你想要,今夜我會幫你留下他。”他這次沒有笑,橫劍在施試眉眼前,一字一字地說:“只要你說你要他。”

“我要他,他不要我。”施試眉懨懨地低笑,“我又沒有你的好身手,難道你能幫我一輩子抓住他?”她悄然看了南歌一眼,嫣然一笑,“你最清楚被人綁住的感受了,對不對?”

“他愛你,”南歌“錚”的一聲扣劍回手,他也嘆了口氣,“只不過他想得太多。他是個瀟灑不起來的木頭,人要能愛,需要一點衝動莽撞,他不給自己莽撞的機會。”

“他什麼都好當真,容不得莽撞,不做沒把握的事。他也是個笨蛋,沒有愛過所以沒信心他自己能夠愛人,”施試眉蕭索地望著南歌身後滿園的秋草,“他很少失敗所以其實很脆弱,我甚至不敢逼他愛我,雖然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愛。我怕他會被我逼到崩潰,我也害怕……害怕他終究介意我是經歷過那麼多男人的女人,他的認真讓我也跟著他認真,真得好怕會傷害他。”她以手支額,苦苦地道,“我懂他的苦,我也不敢逼他,為什麼他還是……還是那麼絕決地離開我?說永不再見?我……我……難道當真是你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我傷心的女人麼?”

她說得那麼黯淡,南歌無言以對她的無聲淚,慘然了片刻,他只能握住她的肩頭,“我不管他心裡怎麼想,今夜——就算不能留下他,我也會代你問他為什麼。”

施試眉回身背對南歌,她以衣袖一把揮去眼淚,嫣然一笑,“那你可不能死,要不然我找誰問去?”

試眉從來不哭、從不叫苦,今日若不是為了他,她怎能如此失態?南歌不能再說什麼,今夜無論是為了什麼,他都絕不能輸!

今日是第十日之約。

皓月當空,清風萬里,穿林過隙,沙然微響。

月下大理寺。

廟堂森嚴,白日裡是人來人往戒備森嚴,夜裡卻少了許多防衛,有誰會深夜來這大理寺?除非是要竊取文案卷宗的賊子,而卷宗卻並不在這大堂。

當南歌持劍而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大理寺屋簷上一人獨坐。

舊衣皂白,衣袂當風。

聿修獨坐大理寺飛簷上,居然手裡端著一杯酒。

他坐在飛簷上喝酒,淡淡的,一口又一口。

他沒帶兵刃,身邊有個酒壺。

南歌眉頭揚起,朗朗笑道:“中丞大人好興致。”他躍起落上飛簷之顛,與聿修相隔三尺,劍穗風中激盪飄揚,“但不知這月下獨酌的興致,是從何處學來?”

聿修不答。明月當空,他的臉色霜寒如月,也許比月更蕭煞。

“為什麼棄她而去?”南歌持劍斜斜舉起,拇指推起劍身,劍刃映出聿修的眉眼。南歌一字一字地問:“為什麼棄她而去?你雖然不敢愛她,但是你會看著她。這可是你親口說的,難道你以為你不肯與她相愛,當你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就不會傷心?”

聿修不看他的眼睛,也不看他的劍,只淡淡地道:“今夜只分生死,不談其他。”

“我南某人要談,那就非談不可。”南歌那持劍斜舉的起勢不變,穩若泰山紋絲不動,可見他這劍上功力深湛,絕非普通江湖高手,“試眉她從沒有要求你伴她陪她一世,她只是希望你能陪她喝這一杯月下酒。這世上多少人想和她同杯,而她只允你一人,因為她認這世上只有你能解她。她對人的要求素來不高,你何苦如此傷她?”他冷冷地道,“她有一句話問你、也問我,你想不想聽?”

聿修默然,良久才問:“什麼話?”

“她問……她難道當真是我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她傷心的女人嗎?”南歌眼有悽然之色,“她……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女人,你……你何苦逼她如此?我騙她害她,她也不曾如此傷心。她不敢逼你愛她,你卻要逼她傷心致死?你對得起試眉麼?”

聿修臉色寒白猶勝南歌手中劍,他依舊默然,只抬頭望著天上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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