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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過後,元好問辭別汴梁一眾朋友,回到三鄉繼續讀書。貞祐五年,他再次赴汴京應舉,仍未及第,直至六年後的興定五年春闈,才終於金榜題名。期間,他與趙秉文、楊雲翼、雷淵、李晏等京中師友常有書信往來,亦從朋友信中得知完顏彝喪母后隨兄離京,任泗洲軍職。

那是貞祐三年。

正月裡,太子薨逝,元好問離京,而完顏彝因盡忠職守、才能出眾,透過了騎射、武功和膂力考試,破格升任禁軍中最機要的奉御郎。隨後,僕散安貞再次奉旨出征,討伐紅襖軍。

皇太子葬禮完畢之後,儲君之位遲遲未定,濮王完顏守純與遂王完顏守禮開啟了暗潮洶湧的龍爭虎鬥。濮王禮賢下士,遍交重臣,最後將目光移到了御前近衛身上。

一日宮學散後,完顏彝獨留下向授課夫子請教《論語》中幾處疑問,那翰林學士喜愛他謙厚好學,講解得十分詳盡。恭送老師離去後,完顏彝忙收拾書本,匆匆趕回值房,卻冷不防在半道上被人叫住,他側首一顧,看清來人後立刻止步行禮,禮貌地喚了聲:“二大王。”

濮王步履閒雅,友善地笑道:“早就想尋你,只可惜你戍務繁忙,不想今日這般巧合,竟在這裡遇見。”

完顏彝明白他的用意,不願捲入儲位之爭,低頭拱手道:“是,小人日日當差,確實沒什麼閒暇。”

守純沒想到竟會直接碰個硬釘子,當即愣住,轉瞬又恢復了和善的微笑,溫言道:“我是想找你賠個不是,怪我太過寬仁,御下無方,才教家奴狂妄無禮,冒犯了你與令閫,我後來已狠狠告誡了他們。良佐,你不會還怪我吧?”

完顏彝略一思索,立即明白過來,原來那日豐樂樓前當街調戲賣花女的三人竟是濮王府的親隨,他心中反感,垂眼面無表情地道:“二大王言重了,小人不敢當。奴僕無禮,與大王無關。”

守純又滿面堆歡道:“好,你不生氣就好。對了,你們何時成親?我要好好送一份賀禮,以表歉疚。你若不嫌棄,我出面為你納吉下書,可好?”

完顏彝唬了一跳,連聲推拒,見守純還窮追不捨,心下煩躁起來,勉強道:“大王誤會了,我與那位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另有良人,大王不必掛懷了。”

“唉——”守純又忽然嘆了一聲,無不惋惜地道,“此事我也聽說了,那小娘子已成了我姑父的偏房,眼下怕是有了身孕,姑母求了爹爹,三天兩頭地請太醫局和御藥院為她調養身體,很是操心呢。”他偷覷著完顏彝的表情,竭力想從那張驚訝的臉上分辨出一絲不甘和怨憤,又想當然地安慰道:“像這種朝秦暮楚、虛榮勢利的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大丈夫何患無妻,良佐你將來的妻子,定是才貌勝她百倍……”他哪裡知道完顏彝從未動過心,此時一言不發也並非因為被橫刀奪愛的羞憤,而是震驚於這個訊息出人意表,與元好問所言的僕散安貞鍾情髮妻的說法大相徑庭。

完顏彝很快回過神,想到“國朝勳貴無一人不置妾室,將軍此舉並無越矩,別人家的私事與我何干”,又轉念想到濮王早就知道戴氏女已嫁僕散安貞,起先佯作歡欣要為他做媒,只是惺惺作態的試探之舉,目的無非是想激起他心中的不甘與怨恨,好趁機拉攏許恩。他極感厭憎,竭力剋制住嫌惡之色,生硬地打斷守純虛情假意的安慰:“大王實在誤會了,我與那位姑娘素不相識,只因路見不平才出手相助的,她若果真嫁與僕散都尉,那也是天賜良緣,小人為他們高興。”

守純以為年輕人心高氣傲,故意作出雲淡風輕的樣子,心中愈發得意,走近一步目含深意地緩緩道:“她目光短淺,只貪圖現成的富貴,卻不知道你將來的前程,還遠在我姑父之上呢。”他著意停頓了一下,微笑道:“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完顏彝厭惡他以己度人,心思猥鄙,再聽他不倫不類地引經據典,更是忍無可忍,一刻都不願再逗留,硬聲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愛,小人實在惶恐。”

守純不防竟被他一語說破來意,頗有些尷尬,很快又恢復了那副求賢若渴的溫雅模樣,慢悠悠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謙?你入宮不到一月,陛下就欽點為奉御,足見對你愛重非常。本王乃陛下親子,這惜才之心,自然與他一樣。”

他既已直言不諱,完顏彝更不斟酌言辭,斬截地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盡忠職守誓死以報,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說罷略一拱手,言不由衷地道了聲“恕罪”,然後再不肯理他,轉身便走。

交班後,完顏彝回到家中遇著兄長,言談間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完顏鼎聽罷有些不安,沉吟道:“你不肯答應他也罷了,但言語上還得留些情面,他畢竟是皇子,萬一陛下立他為儲,你將來如何自處?”完顏彝不假思索地道:“他若奉詔登基,我今日如何效忠陛下,將來便如何效忠新君,又有什麼了?”完顏鼎嘆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坦蕩?今日他來招徠你,本就非敵即友,你說話又這樣板正……對了,那你打算投效遂王麼?”完顏彝斷然搖頭:“我是大金的奉御,只知道盡忠天子、報效國家,選濮王還是遂王應當由陛下聖裁,擇賢而立,豈容我一個臣子妄議國本?”

完顏鼎低聲道:“這些都是書本上的話。你身為天子近臣,形勢所逼,無法置身事外啊。”完顏彝正色道:“我謹守本分,兩不相幫。今日之事,我也不會外傳。”完顏鼎嘆道:“你以為不外傳他就不記恨你了?將來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萬幸了,還談什麼報效國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會感激你,只會責怪你對他不忠。”

完顏彝愕然道:“為什麼?!”完顏鼎諄諄道:“陳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僅僅是對國家社稷,更要緊的是對他這個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該立刻去告訴他濮王的舉動,助他奪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寶了才效忠。你記住,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明白了麼?”完顏彝怔怔錯愕,喃喃道:“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完顏鼎點點頭:“這句話,是當年武肅公私底下教我的。他歷經世宗、章宗兩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們清楚多了。”完顏彝沉思片刻,緊皺的眉心漸漸舒展,站起身決然道:“大哥,我還做純臣,哪怕將來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問心無愧便是了。”

完顏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實在太過板正耿介,從前他年紀小,豐州的鄉鄰同袍不與他計較,如今來到京城,又在皇宮裡當差,恐怕要吃大虧了。唉,我必得想個法子,帶他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囑道:“這事不必告訴母親了,她病著,精神也不好,別叫她擔心了。”完顏彝亦深以為然,點頭道:“大哥說得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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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月,皇儲之位終於落定,完顏珣沒有選兩個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顏鏗為皇太孫。其時,完顏鏗尚不滿週歲,引得朝野議論紛紛,有識之士皆擔憂不已,深恐風雨飄搖的大金在驕將相繼作亂之後又會上演叔侄鬩牆的慘禍。

入夏後天氣炎熱,皇太孫連日不適,動輒吐瀉,小小嬰孩經不起病痛,數日後已十分黃瘦羸弱。完顏珣憂心不已,命太醫院日夜守候在側,不許離宮,然而完顏鏗的病症時常反覆,並未好轉。

宮外,裴滿氏的病況也日甚一日,郎中開的藥方總不起效,完顏彝兄弟欲尋個高明的大夫來治病,卻發現京中略有聲望的名醫也被宣召入宮研討皇太孫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到了八月,秋氣颯颯而起,裴滿氏越發虛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倆不敢留母親一人在家,每逢一人當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盡心。

中秋過後,完顏彝竟領了位太醫回家給裴滿氏問診,那太醫甚是仔細,望聞問切近一頓飯功夫,對裴滿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養吧。”說罷,行雲流水般開了方,又提起醫箱走到外間,對兄弟二人道:“我還有些事要囑咐,兩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忙請他到外邊院中,太醫低聲道:“二位官人見諒,老夫人六脈弦遲,當屬憂積勞損已久;左尺濡微欲絕,是腎枯髓竭之象,左寸右關細弱,主心火與脾土俱衰,如今縱然扁鵲再世,也醫治不好了。”

完顏彝大驚失色,直跳起來:“什麼?!”完顏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強鎮定道:“勞煩大醫,可否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麼藥材什麼方法都使得的。”完顏彝也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太醫搖搖頭,嘆道:“我受長主之託而來,怎會不肯出力呢,實在是老人家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了。那方子也是開給老夫人看的,只為讓她臨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絕,吃不吃藥都一樣了。”說罷,也不肯收診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辭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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