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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及保喝完第七杯茶,放下瓷盞,肚子嘰裡咕嚕一通亂叫,福慧笑了笑,起身端來幾碟細巧糕點,輕輕放在他面前。達及保與完顏彝徹夜疾馳,晨間只胡亂墊了些乾糧,到了濟國公府又被福慧當成貴客,一看他茶杯空了就連忙添上,偏他又慣於軍中旁人添了酒就要滿飲的習氣,悶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喝,清茶刮肚,愈發飢火中燒,兼之原本也不懂什麼風儀,道了謝就抓起來狼吞虎嚥,吃得滿嘴都是粉屑,福慧也忍不住掩唇輕笑,又起身端了一大盤來。

達及保忙道謝,嘴裡囫圇吞嚥著,含混地問:“婆婆,姑娘還沒妝扮好麼?”福慧和言笑道:“再等等吧,我去給你做碗熱湯來。”達及保忙道不必,央福慧去催催,福慧笑應了,緩緩走出去,回手帶上了門。

達及保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點心,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四下裡打量著,心道:“到底是國公府,件件東西都精緻,不知那姑娘是怎麼個美嬌娃,勾得將軍天天長吁短嘆,不要命地奔回來。”又等了許久,漸漸焦躁起來,扒在窗沿上往外張了張,靜悄悄一個人影都沒有,暗罵道:“小娘皮磨磨唧唧忒可惡,也不想想將軍等得多心焦!”氣得大步走了兩圈,怒衝衝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碟子盤子叮鈴哐啷地跳,恰在此時,門被無聲無息地輕輕推開,一個俊眼修眉、削肩細腰的美貌女子走進來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勞郎君久等。”

達及保愣了愣,尬笑兩聲,想到眼前美人就是上司未來的夫人,不自覺地站直了恭敬地道:“姑娘請!”

那女子卻不動,笑道:“去哪裡?”達及保道:“城外河邊。”那女子撲哧笑道:“五水繞開封,到底是哪條河?”達及保心裡發急,簡短地道:“汴水,姑娘跟我去就是了。”那女子搖搖頭,伶俐笑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若是個歹人可怎麼辦?”

達及保耐著性子解釋:“我是忠孝軍敦武校尉達及保,不是什麼歹人。姑娘,將軍趕了一夜的路,在城外等你許久了,快請吧!”誰知那女子仍是搖頭笑道:“我又不認得忠孝軍中人,敦武校尉也好,修武校尉也好,由得你說了。”達及保七竅生煙,差點吼出來,強壓著怒火說道:“姑娘怎的不講道理,我拿著將軍的親筆信來接你,怎會是歹人?”那女子挑了挑眉,嫣然笑道:“我不要你接,你告訴我在哪裡,我自己去。”

達及保氣得乾瞪眼,僵了片刻,終是不忍完顏彝焦心,忍著火硬邦邦地道:“出宜秋門到汴水往下游走,看到支流再沿著向前四里,將軍在湖邊等候。”

話音甫落,門紗上似有人影在外晃動,那女子笑著點點頭,也不出去,達及保見她神色間竟一點也沒有完顏彝那種相思之態,心裡頓時起疑,沉聲道:“姑娘怎麼還不去?”那女子笑嘻嘻地道:“急什麼?我再問問清楚,那條支流叫什麼渠呀?”

達及保大喝一聲,運勁於掌,使出擒拿功夫,瞬間制住那女子雙腕,怒道:“賊娘皮,你到底是誰,敢來戲耍老子!”女子吃痛不過,眼淚嘩啦啦地落,求饒道:“我我我是個使喚丫頭,是姑娘叫我來的。”達及保怒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場!將軍為她在冷風裡空肚子趕了一夜,她現在可以去了吧?”那女子哀聲道:“已經去了呀……你,你先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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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寧套著布衣短褐,戴上風帽,包裹住下半張臉,低頭將步子邁得粗苯些,弓著背跟在福慧身後走出角門,看門的家丁討好地湊上來,福慧溫和地笑道:“去幫我僱輛車,姑娘要吃金橘,我叫人去汴水邊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江西來的商船。”那家丁答應著去了,少頃便轉回來,身後跟了輛騾車,福慧本能地要去攙扶完顏寧,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福慧反應過來,關切地叮囑道:“小心些,早點回來。”

騾車一徑行至汴水畔,完顏寧又叫沿岸往下,行了數里,眼見河道分出支流,才叫住車伕,下車改作步行。她此生從未單獨出過門,眼前景象全然陌生,身邊又沒有侍女,心中有些緊張,佯裝選買貨物在岸邊徜徉幾步,看那騾車接了新生意去遠了,這才轉頭沿著河岸往下游趕。

她體質纖弱,又從小嬌養,跑了幾十步便覺喘不過氣,雙腿像灌了鉛似的,胸肺間漲滿冷風刺一般的痛,全憑心間一念強撐著踉蹌前行。走了數里,停下來一望,已看見前方波光粼動,不由大是欣喜,再不覺疼痛,急奔向前。

她一氣跑到湖邊,只見樹下繫著一匹駿馬,水畔泊舟中有人猛地站起,顫聲喚道:“寧兒!”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中心藏之、無時或忘的心上人,喜得忘乎所以,不待他下船攙扶,順著疾奔之勢縱身往舟中一跳,落足時趔趄不穩,早被他一把接住,攬入懷中。

完顏彝緊緊摟住她,歡喜得手足發顫,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只喚了兩聲“寧兒”,感覺到女孩兒埋首在自己胸前無聲地啜泣,心裡好生歉疚:“她為我青春空耗、日夜懸心,如今又冒險出城私會,實在太受委屈。”誰知完顏寧卻嗚咽道:“良佐,你冒這麼大險回來,你待我這樣好……良佐,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完顏彝微微一怔,用力攬緊她,下頜抵在她頭頂髮髻上,低聲道:“你待我的恩情,我也還不清了。”完顏寧伸臂環住他腰身,仰起臉輕輕道:“不要你還,我只求能這樣看著你就夠了。”

他低頭凝視那張清麗出塵的面孔,只見她珠淚縈睫,眸中深情滿溢,如陽光溫暖,似月輝溫柔,望得他如沐湯泉,身心都像化開了似的,本有兩載離情亟待傾訴,此刻卻覺半字都是多餘,她什麼都懂得,什麼都體諒,兩心燭照遠勝過萬語千言。

小船因完顏寧一躍之勢搖晃著漂離岸邊,慢慢蕩向湖心,二人相擁著緩緩坐下來,完顏寧摸了摸他肩臂,蹙眉道:“怎麼穿得這樣單薄?”完顏彝握住她的手,笑道:“路上灰大,袍子上都是塵土,就脫了。我不冷,咱們忠孝軍雪地裡都睡得的。”完顏寧想到他一路風塵勞苦,愈發心疼,又見他頭髮微溼,抬手引袖輕拭他鬢角,柔聲道:“汗後不宜受涼,你多葆養身體,才好帶領忠孝軍為國殺敵呢。”完顏彝笑道:“不是汗,剛才滿頭的灰,髒得很,在湖裡洗了洗。”完顏寧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這都是為了我……良佐,我來給你擦乾。”

她不待他回答,站起身輕輕拆開他髮髻,從懷中取出手絹,立在他身後細細擦拭他潮溼的頭髮,完顏彝不慣被人服侍,頗有些不自在,抬手握住她一隻素手,赧然道:“我自己來吧。”不料她軟伏下來,溫熱的呼吸拂在他耳邊,垂首悄聲笑道:“你不許我執奉巾櫛麼?”

完顏彝心中一蕩,登時明白她已將自己視作夫婿,巾櫛之事自是人/妻本分,便輕輕放開手,由得她將頭髮一點點擦乾,又以纖指作梳,挽作髻子,用髮簪固定住,坐下來左右端詳著笑道:“不太好,襯不起將軍的龍虎之姿。”完顏彝颳了刮她挺秀的鼻樑,笑道:“頑皮!”又將她攬入懷中,一手緩緩撫過她背脊,望著舷邊碧沉沉的湖水,心下一片平靜溫暖,悠然神往道:“此生若得與寧兒歸隱林泉,浮槎泛海,再不理塵世中事,那該有多好!”

完顏寧俯身枕在他膝上,低道:“良佐,以後我日日伺候你梳頭洗臉,好不好?”完顏彝心疼地擁住她,只是不斷搖頭,想到今日分別之後再會難期,歉然道:“原該我照顧你才對……寧兒,我當真對不起你。”他一生正道直行,俯仰無愧,從未虧待別人,唯獨對這心愛至極的少女卻負疚良多。

完顏寧埋首在他懷中,兩條纖細的胳膊緊緊圈抱著他,顫道:“不,是我連累你。”說著便將父母身世和假託吉星之事從頭說與他聽,末了,又哽咽道:“無論換作誰,官家都不會放我出降的……良佐,重陽那日我在王府迴廊上看見你,那麼孤單寂寞,我心裡很難過,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可沒想到,最終竟是我耽誤了你,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完顏彝聽得驚心動魄,回想她小幼時熟練諂媚的情狀,竟不知背後有這許多血淚,登時心疼如絞,憐惜地摟緊她,低道:“你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啊……寧兒,你我之間,沒有耽誤不耽誤的,這世上那麼多人,卻只有你一個知我愛我,士為知己者死,我縱然為你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或許天可憐見,等咱們到了七八十歲,國家也安泰了,陛下肯准許咱們的婚事也未定。”完顏寧伏在他懷中哭得氣堵聲噎,聽到此抬頭急道:“那怎麼成?!”完顏彝微笑道:“怎麼不成,咱們若活到一百歲,還能做二十年夫妻呢。”完顏寧頓足道:“那我可生不了孩兒啦!”話音甫落,見他睜大眼睛要笑不笑地看著自己,忽然反應過來,小臉漲得通紅,撲到他懷中耍賴:“沒說過!我沒說過!”

完顏彝忍俊不禁,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猶掛淚珠,如花凝曉露一般,不由漸覺情動,含笑不語,她等了片刻,抬頭見他若有所思,柔聲問:“你在想什麼?”完顏彝忍著笑緩緩道:“我在想——咱們生幾個孩子呢?”完顏寧滿面羞紅,鑽進他懷中撒嬌:“你欺侮我……”

她軟嗔薄怒,聲音卻甜如酥酪,撩得他心口發癢,情難自制地低頭親吻她腦後萬縷柔絲,又捧起她嬌如蓮瓣的小臉,唇吻輾轉碾過眉梢眼角,緩緩落在她柔嫩的臉頰上,那溫軟細膩的觸感令他著迷,忍不住沉溺其中,一再逡巡流連,過了許久,才微微抬起頭,痴痴凝視掌中嬌美的容顏,一顆心砰砰直跳。

完顏寧閉著眼軟綿綿地偎向他懷中,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與自己急促的呼吸交相呼應,逐漸綿長曠遠,像山谷裡百世千生的迴音,心頭一陣酸熱,低懇道:“良佐……”她本欲懇求“你帶我走吧,咱們綠蓑青笠,泛舟五湖,永遠不回中州了”,可才喚了一聲便醒悟過來,知道自己與他皆身受國恩肩負重任,絕不可能一走了之,便悽然改口:“你要多保重,無論何種境地之下,都不可自棄,不許自苦,你答允我。”完顏彝點點頭,沉聲道:“你也是一樣,千萬要珍重。”

他想起一事,從腰囊中取出匕首交到她手中,低道:“這是定禮,你收著。寧兒,待我……”本想說功成身退,又想到蒙軍所向披靡之勢,自己絕難效仿范蠡張良,實在說不出瞎話來哄她,艱澀地卡住了。完顏寧握住他的手,緩緩道:“待君節盡報明主。”完顏彝心頭一暖,愛極了她的善解人意,也改了下句柔聲道:“然後攜卿臥白雲。”[1]

他二人執手相依,但覺心心交映,靈犀互通,生出奇異的澄定之感,良久忘言。過了片刻,遠遠聽見馬蹄聲漸近,完顏寧低笑道:“你的敦武校尉來啦。”完顏彝擋在她身前向岸邊一望,確然是達及保,回過頭笑道:“對了,你怎麼自己跑來了?我原是讓他去接你的。”完顏寧莞爾:“這樣分頭出城安全些。”

完顏彝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掌楫,他本不會划船,貞祐二年時性命攸關,手忙腳亂地搗鼓一氣,總算渡過黃河,勉強粗識舟楫。此時心中萬分不捨,劃得愈發慢,暗自悵然:“若這條船永遠回不到岸邊就好了。”

小舟飄飄蕩蕩,終究泊向水濱,流風迎上來攙扶完顏寧下船,達及保立在一旁氣哼哼地瞧了一眼,不料卻被她容光所懾,頓時呆了一呆,低下頭不敢再看。完顏寧微微一笑,走上前斂衽道:“婢子言語無狀,方才多有得罪,壯士息怒。”達及保是個粗蠻大漢,何曾見過這等斯文場面,紅了臉甕聲道:“姑娘太客氣了。”流風瞪了他一眼,拉著完顏寧急道:“長……姑娘別理他,你瞧!”伸出雙手讓她看腕上扼痕,完顏寧輕輕揉了揉,低道:“回去我給你擦藥。”達及保臉上更紅,待要分辯又覺愧疚,完顏彝望見了,繫好船上前向流風揖了一揖:“怪我馭下無方,姑娘也息怒。”流風忙還禮笑道:“那可不敢當。”

完顏寧抬眼看了看天色,側首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快……快回去吧。”雖是催促,卻說得萬分悱惻,連達及保和流風都聽得心裡發緊,完顏彝哪裡割捨得下,只礙著其餘兩人不便攬她入懷,剋制地用眷戀的目光一遍遍描繪她如畫的眉眼,低聲道:“我自會保重,無論戰況如何,你都不要太過憂心。”她乖巧地點點頭,柔聲道:“我有徽兒和紈妹做伴,不是孤零零的,你也別擔心我。”完顏彝聞此又問:“我聽說小公子寄養在你那裡,王妃呢?”完顏寧想了想,終是不願添他煩憂,也不忍拂逆雲舟之意,簡單地道:“嫂嫂與周姑娘性情投合,親自送她回臨安了。”完顏彝詫異不已,又想到杜蓁為人淳樸,古道熱腸也合乎情理,便不以為怪。

[1]注:見唐代李白《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中“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此處二人略改李白原作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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