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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雲瀟手心裡最後一滴清澈的水也慢慢融入腳下渾濁的碧落海中,帝仲沉吟著一言不發,看著真央的殘影逐漸消失,覺得內心某個沉寂千年的地方被生生刺痛,那些被遺忘在記憶裡微不足道的事情終於在腦中一點點重新浮現。

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坦白說,他記不太清了,或許只是一次偶然的路過罷了,在他漫長的生命里根本不會被刻意想起。

但是這一刻,他清晰的記起來了,那一年帶著蕭來到箴島,天空中漂浮的流島其實很少很少會在沿岸有海洋存在,箴島尚在天空之時,也不存在如今的四海,但是在它的北岸卻有一處浩瀚的大海,它看似波瀾不驚,像一塊美麗的碧玉,海平面永遠無風無浪,海水下方暗藏殺機,無數蛇形海流攪在一起,相互之間無聲衝撞,然後形成恐怖的海下漩渦,就連常年生活在此的海中魚獸都難以逃脫。

他就是在這裡遇到了真央——準確來說,是遇到了她的屍體,一個漂浮在海面上,死去沒多久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身份的小姑娘,或許是貧窮的漁家女,也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出海遊玩的小姐,又或者是罕見的走流島生意的商戶?他其實也不是很關心這些事情,只是看著海面上孤零零漂浮著的這具十幾歲的少女屍體,有那麼幾分惋惜和感慨。

蕭用自己的利爪非常小心的把浮屍撈了起來扔在自己的後背上,他驚了一下,好奇的詢問這隻小傢伙想要做什麼,兇獸罕見的紅了眼,哽咽著回答,說想帶上岸好好安葬,說按照人類的習俗,入土才能為安,若一直在海中飄零,則會淪為無根野鬼,徹底斷了輪迴的路。

那一年的他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上天界是永生的,他的眼中沒有所謂輪迴,自然也不信人間的種種傳聞,但他還是順了蕭的意思帶著這具浮屍回到了岸邊,甚至貼心的從城中買來了乾淨的衣裳給她換好。

在學著人類的習慣給這具無名女屍安排好所有的後事之後,蕭依靠在簡陋的墓碑上沉沉睡去,他無奈的看著這個小傢伙,前一秒還在有模有樣的幫別人入殮下葬,後一秒就毫不禮貌的搭在新墳上留著口水呼呼大睡,就在他考慮著要不要一腳把這個小傢伙踹醒的時候,忽然間聽見耳邊傳來空洞的笑聲,本能在一瞬間就察覺到周圍有死靈的氣息出沒,但理智卻更快的按住了他準備拔刀的手,然後,他蹙著眉微微扭頭,果不其然是看到墳頭飄著一個女鬼,正在用透明的手去揪兇獸的鬍鬚。

這個鬼魂的力量很微弱,她的手幾次穿過鬍鬚都無法真正揪到那撮毛,氣的一跺腳,從墳頭飄了下來騎在了蕭的背上,她努力的貼心蕭的耳朵試圖把它叫醒,然而過於虛無的身體卻無法被熟睡的兇獸感知到。

然後,她洩氣的把頭埋在蕭的皮毛裡,磨磨蹭蹭了好半天,終於委屈巴巴的抬頭求助一樣的看著他,雖然不知道這個一直笑眼旁觀的男人究竟是誰,但機靈的女鬼還是清楚的意識到這不是普通人,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哀求道:“能不能幫我叫醒它?我快要消失了,等到魂魄消散我就徹底死了,就沒有機會再和它說謝謝,您能不能幫幫我?就一分鐘,我想和它說說話,好不好?”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這個女鬼,一時有幾分猶豫,大多數的時候人死燈滅,不會莫名其妙變成死靈出現,出現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心願未了,只是到底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就不好妄加推斷了,雖然他有把握能在這隻鬼魂起異心的同時將其輕鬆除去,但還是不想節外生枝自找麻煩,就在他遲疑之際,女鬼“噗通”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明明都已經死了,那雙眼睛裡竟然真的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然後不管不顧抱著他的大腿濤嚎大哭起來。

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那就是他本人對這種死纏爛打的傢伙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彷彿鬼使神差一般,他下意識的點了頭,哭泣的女鬼一秒變臉開心的跳起來,甚至哼起了小曲踮著腳轉著圈回到了蕭的身邊。

他畢竟曾經自恃為神,說出口的話自然不能這麼快反悔,但上天界沒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他能做的只是給這個鬼魂注入一點自己的力量,讓她這幅虛無的軀體能像正常人一樣,能發出聲音,能被人看見,也能觸控到周圍的一切。

女鬼趴在蕭的背上,捏著它的鬍鬚輕輕揪起來,一點點加重手裡的力道,直到蕭一個哆嗦從睡夢中迷惘的甦醒,一睜開眼睛就看著剛剛從海上帶回來入殮安葬的女人咧著嘴貼著鼻尖大笑,它愣了一瞬,然後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第一時間撲向帝仲躲到了他的背後,它被嚇的連語氣都走了調,恨不得立馬拖著帝仲溜之大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鬼、鬼鬼鬼啊!大人,她變成鬼了!快跑,您先跑!我我我、我斷後!”

帝仲忍著笑,真的一瞬間光化消失,他躲在雲層裡看著這個小傢伙,看著它故作鎮定的齜牙,裝模作樣的咧嘴,明明是一隻讓人聞風喪膽的兇獸,此刻卻格外的憨態可掬。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如此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即使他根本就不需要。

女鬼看出了它的逞強,竟然也配合的衝它張牙舞爪的撲過去,就在兩人即將撞在一起的剎那,女鬼笑呵呵的飄了起來,一把摟住兇獸的脖子,對著它的腦殼用力親了下去,一時反應不過來的兇獸呆呆發著愣,女鬼繞到它面前,捧著臉認真的說道:“謝謝你把我從海上帶回來!我叫真央,是附近鎮子裡的打漁女,可惜我死了,要不然一定給你做好吃的,好好招待你們。”

話音未落,帝仲從雲間落地,蕭尷尬的看著他,扭扭捏捏的蹭了蹭他的衣襬,還是要堅持逞強的關心一下,低聲問道:“大人沒事吧?她、她不是要傷害我們!您別害怕。”

帝仲撫摸著它的額頭,兇獸的身體是冰冷的,他卻感到有一股溫暖的清泉無聲湧入心底。

真央在一旁露出羨慕的目光,學著帝仲的樣子擠過來跟著摸了摸它,誰知蕭立刻跳到了一旁,不開心的嘀咕道:“你不能摸我,我的頭只有大人可以碰!你……你不是死了嗎?怎麼好好的變成死靈了,你這樣是去不了輪迴路的,你別在這嘻嘻哈哈了,趕緊投胎去吧!”

“投胎?”真央眨眨眼睛,想了好半天才回話,“我聽長輩們說過,說是人死之後會去往冥界,到了合適的時候,就會以另一種身份回來,可是飛垣是沒有輪迴的,我現在走了,就再也沒機會和你們說謝謝了!”

“沒有輪迴?”兇獸歪著腦袋,好奇的問道,“我陪著大人走過好多好多地方,所有人都堅信輪迴,為什麼你們不信?”

真央負手踮腳,想也沒想的回答:“因為從來就沒有人見過嘛!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是不是?”

兇獸一時語塞,求救的望向帝仲,希望他能告訴這個女鬼“輪迴”是真實存在的,然而帝仲卻罕見的收起了笑臉,甚至是以一種極其嚴肅的神情望著真央說道:“人的一生多有遺憾,為了彌補這些遺憾,只能將希望寄託於來生,你們既然不信輪迴之說,那今生的遺憾又該如何是好?”

“遺憾?”真央不解的看著他,喃喃自語,“能不留遺憾當然最好,真的留下了那也沒辦法,人生嘛,總有不完美,要知足常樂才好。”

帝仲震驚呆在原地,這麼簡單的道理,他竟然到今天才被一隻女鬼點化!

許久,他淡淡笑了笑,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豁然開朗,問道:“那你還有什麼遺憾?即是有緣得見,或許我可以幫你。”

“真的嗎!”真央拉住他的手,目光也變得悲傷起來,不等他多問就搶話說道,“我是附近靜海鎮的人,幾天前被壞人蒙暈賣到了城裡的花禾樓,我雖然出身貧寒,可也是有骨氣的女人!讓我賣身接客,呸!!想都不要!”

她罵罵咧咧的,還抬腳對著空氣用力踹了幾腳,不解恨的罵道:“他們想逼我就範,哼,我可是從小就跟著爹孃出海打漁,身體好著呢!那個吃軟怕硬的廢物想欺負我,被我一腳踢斷了命根,樓裡的媽媽怕惹麻煩,連夜就把我扔海里淹死了。”

她自顧自的說著話,身邊的兇獸卻有幾分羞澀的扭過頭去,帝仲不動聲色瞄了它一眼,忽然意識到這是一隻已經成年,能以化形之術變成人類男子模樣的窮奇,它越來越多的有了人類的感情,言行舉止也越來越像一個人,自然對於人類之間的男歡女愛也有了懵懂的好奇。

真央垂頭喪氣的,對自己這段經歷說不出有多難過,只是想起當日被拐的情景,想起家中父母才焦急的眼眶通紅:“你們能不能幫我去給家裡帶句話,讓他們別浪費時間找我了,就說我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的好了,也別告訴他們這些事情……”

說罷,她捂面而泣,這才暴露出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軟弱和不甘,蕭趕緊湊過去安慰:“你別急,你家在哪?我會去找你家裡人,也不會亂說話的!大人,大人您說句話吧!您幫幫她好不好?”

帝仲沉默著,目光望著碧落海,這片兇險的海域危機四伏,若是謊稱失足落水,確實不會引人懷疑,但相比去做這個老好人,他倒更希望有一個內心強大的人能守護這片海域,而眼前這個樂觀開朗的女鬼,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

在此之前,他曾在箴島東面一處危險的冰川中遇到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只可惜她被森林裡的魔物傷的太重,已經迴天乏力,最後他只能將自身上天界的神力注入那個死去的軀體,另她以魂魄的方式永存。

想到這裡,帝仲瞳孔頓縮,微笑道:“你自己去回家去吧,家中若只有你一個女兒,可要擔起責任,照顧好二老才行。”

真央發出一聲迷惑的“啊”,然後就看到一束金色的神力灌入軀體,頓時“血肉”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重生!

帝仲嘆了口氣,淡淡解釋:“在二老離世之前我會幫你掩飾身份,之後,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真央驚喜的看著自己,根本沒考慮這是什麼神奇的法術,趕忙想也不想的接道:“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在所不辭!”

帝仲抬手指著碧落海,認真的囑咐:“你會成為這片海域的神守,守護沿岸百姓的安全,當然,我知道碧落海非常的大,也非常的危險,你只要盡人事,聽天命就好。”

那一年的帝仲從未設想過會有今天,因為他簡單的一句話,一個普通的打漁女,為他守護著一片魔鬼海域千萬年,直到今天力竭死去,對他仍沒有半句怨言,只有感激和欣慰,讓他的心被無形的手,狠狠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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