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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顧裡坐在她的對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的臉一半彷彿是初秋的月亮一樣蒼白,另一半紅腫著,像滴血的蘋果。這麼些年來,這張面孔之下隱藏的秘密,我和顧裡竟然沒有一絲察覺。我們都覺得南湘和我們一樣,生活在幸福的嶄新時代,徜徉在美好的大學校園,當我在抱怨著戀愛的爭吵,或者顧裡把她新買的用了兩個星期的手機丟到抽屜裡再也不用了的時候,南湘在想些什麼呢。

顧裡沒有說話,我坐在凳子上嘩啦啦地流淚,像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

車子開到了警察局門口,顧裡和我下車朝裡面走,走到拘留所大門口去接南湘出來。鐵門拉開的時候,我聽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眼淚一瞬間又湧了上來,顧裡及時地拿她的水晶指甲在我腰上一掐,我的眼淚又收了回去。我們都把溫暖的笑容掛在臉上,一左一右地拉著南湘的手,朝外面走。

“我能和席城說幾句話麼?”南湘回過頭,看著帶我們過來的那個警察,“就是後來代替我關進來的那個男的。”

顧裡唰地一聲甩開南湘的手,徑直朝她的寶馬車走了過去,“我車上等你們。”

警察半眯著他深邃的眼睛,眼神裡是一種在這個社會里磨礪了多年之後圓潤卻犀利的光:“他能不能幫你把罪替掉,這個還很難說。所以,你就別節外生枝了。我是你,我走出了這個大門,我就再也不會回頭看。小姑娘,你的人生還很長,長得又標誌,別把自己耽誤了。”

回來的路上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和南湘坐在後排,顧裡在前面開車。她只留給我一個後腦勺,以及出現在後視鏡裡的巨大墨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到她的心。

而南湘斜斜地靠在座位上,額頭輕輕頂著窗戶的玻璃,窗外漸漸變成深紅色的殘陽透過窗戶上貼著的uv紙照進來,把她的臉包裹進一種帶有悲愴色彩的昏黃裡。她的頭髮又長又軟,披在她的肩膀上,頭髮在夕陽的餘輝裡變得毛茸茸的。

我幾次想要說些什麼,企圖打破這個尷尬的境界,喉嚨裡像是有蟲子在爬,很癢,卻不知道說什麼。於是我也只能轉過頭,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營營役役。而這個時候,顧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接起來,沒說話,一直聽,中途小聲地“嗯,嗯”了幾聲,最後她說了句“好的我馬上回公司”之後,就把車停在路邊了。她開啟車門下來,走到後車窗,我把窗戶搖下來,她對我說:“林蕭,你先開車送南湘回去。我要去一下公司處理一點事情,晚上回來,我們再聊。”說完,她看了看南湘,隔著墨鏡,我也看不到她目光裡的世界。南湘輕輕點頭,“你先去,我們回去等你。”

顧裡抬起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她纖細而苗條的身影迅速地被黃色的車子帶走,消失在這條馬路上。她在講電話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她話筒裡面傳出來的宮洺冰的聲音。

我坐到司機的駕駛座上去,剛綁好安全帶,南湘就從另外一邊上來了。她衝我笑笑,眼睛裡沉澱著一種疲憊,她溼漉漉的目光像是冬天裡堆積在馬路邊被淋溼的梧桐樹葉子,透著一種被拋棄的讓人心酸的淒涼。這種淒涼也讓她更美。真的,我一直以來就覺得南湘長得太美了,這樣的美會毀了她的。總有一天。

我一邊開車,一邊摸索著這臺車的娛樂系統,找了半天,總算搞了個收音機出來。頻道里正在放著電影懷舊金曲,面前的馬路上堵滿了車,下班時間車流高峰期,所有的司機都不耐煩地一齊按著喇叭,上海像是無數匯聚在一起的嘈雜的河。車外的空氣被陽光炙烤得一點就燃,但是車內卻是一個小小的寒冷天地,而此刻迎面而來的泛濫著巨大光暈的落日餘暉,像是溫暖的棉被一樣把我和南湘包裹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和南湘一起看過的那部1987年的電影《司機與女囚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滑稽的聯想。南湘突然轉過頭來,衝我笑:“你記得我們大二那年一起窩在被子裡看的那部電影《司機與女囚犯》麼?”我轉過頭看著南湘,心裡被這樣閃電般的刺痛一擊即中。我的身體和魂,都在這股巨大的洪水裡,分崩瓦解了。我趴在方向盤上咧著嘴哭,胸口很痛,像扎著根木樁,快要喘不過氣來。

在我哭的時候,南湘接了個電話,是衛海。他正在過來找她。南湘叫衛海到家門口碰面,而衛海不肯,電話裡,我也能聽見他結實的聲音:“我不。我來找你。你讓林蕭把車停路邊上,我馬上就來。”衛海的聲音裡是不容抗拒的堅定,聽起來就像是發脾氣時候的崇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崇光來,他離開我的世界已經大半年了。也許是因為此刻漫天滿地的夕陽餘暉正放肆地塗抹著這個水泥森林,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氣味,也許是因為我身體裡的疲憊快要把我沖垮了,我渴望他充滿力量的彷彿漆黑夜空裡清亮星辰般的目光。照亮我。

我把車停在路邊的白線裡,熄了火,和南湘坐在車子裡聽歌。時間滴答滴答的化成雨滴,緩慢地飄灑向我們兩個的身體,我們的頭髮,我們被曬得滾燙的眼瞼,我們的指甲。我們被這場時間的大雨澆得溼透。

我趴在方向盤上,腦海裡翻滾激盪著過去好幾年的歲月,它們像是一條大河,從我眼前往東奔流。我無法留住它們,我只能用目光反覆摩挲它們,我只能盯著翻騰的漩渦不鬆開眼,直到它們捲進深深的河底。

我看見我們窩在學校宿舍的小客廳裡,那個時候顧裡還不會花十幾萬去買一個沙發,我們歡天喜地地從宜家拖出來白色的棉布沙發,喝著顧裡帶來的瑞典咖啡或者南湘煮的珍珠奶茶,我在地毯上教唐宛如做瑜伽,南湘在沙發的轉角處眼角通紅的看著各種傷感的小說,而顧裡永遠都彷彿是一枚精緻的水晶花瓶一樣,端坐在沙發的扶手邊上,用她那張沒有表情的假臉,嘩啦啦地翻看著《當月時經》。

我看見那個時候的顧裡,她非常憤怒得對著剛剛開盤的濟南路8號口出惡言:“7萬一個平方!等著被炸吧!”,她也盤算著究竟是買一個lv的包算了,還是咬咬牙豁出去買一個hers。她把家裡各種包裝上印滿了外國文字的飲料帶到宿舍來,彷彿做實驗般地鼓搗出各種東西,分給我們品嚐。她那個時候雖然依然拜金、冷漠、刻薄,但是她身上依然有著彷彿新鮮植物般的辛辣氣息。這讓她顯得真實。是我可以觸控的,讓我敢靠近她,或者依賴她。

我和南湘經常在下雨的時候逃掉一整個上午的課,我擠在她的床上,把臉埋進她芳香的長頭髮裡,聽她用婉約而動人的聲音,念那些文字清雋、斷句怪異的日本作品。在窗外嘩嘩的雨聲和空調的嗡嗡聲裡,我聽她唸完了一整本《金閣寺》。而《遲暮的雪》唸到一半,我們就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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