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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頭還躲在櫃檯後面猶豫著,克雷揚起手中的房間鑰匙和那綠色塑膠質地寫有亞特蘭大大街旅館的鑰匙圈向他示意。接著他還舉起手中的畫夾,想這個人大概還能認出來。

可能他真的記起來了,也有可能是他別無選擇。不管怎樣,他穿過櫃檯一側的擋板,飛快地奔向門邊,繞過地上的屍體。克雷·裡德爾想自己剛才大概是這輩子頭一次看到有人極不情願地一路小跑。當接待員跑到門邊的時候,他看了看克雷和湯姆再看了看克雷。儘管他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確信自己認出了熟人,他還是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飛快地撥弄著,找出一把來開啟大門。正當湯姆要抓住門把手開門,克雷舉起手指著他身後血跡斑斑的女孩,那禿頭接待員也如他一樣高舉起手。接待員找出了第二把鑰匙去開另一個鎖,門很快就開了。

“進來,”他說。“快點。”他看到了那個女孩在幾步之遙晃盪著看著他。

“她不行!”

“不,她可以進來,”克雷說。“過來,寶貝。”但那女孩一動不動,當克雷朝她走過去時,她很快轉過身飛奔遠去,裙裾飄揚。

“她這麼在外面會死的,”克雷說。

“那不關我的事,”接待員說。“你到底進不進來,裡多爾先生?”他說話有點波士頓口音,不是克雷在緬因州最熟悉的藍領工人的那種南方口音。在波士頓,你碰到的每一個陌生人儘管都是麻省人,卻是挑剔做作恨不得自己是英國人的那種1。

波士頓人說話的口音和美國其他地方不一樣,很接近英國口音。

“是裡德爾。”他當然要進來,門都已經開了,才不讓這個人把自己關在外面。但他還是在人行道上猶豫了一下,張望那個女孩的蹤跡。

“快進來吧,”湯姆靜靜地說。“沒辦法的。”

湯姆是對的,的確是沒有辦法,這恰恰是最可怕的。克雷跟著湯姆進了旅館,那個接待員馬上又將他們身後亞特蘭大大街旅館的兩扇大門給鎖了起來,似乎這兩道鎖就能將他們和大街上的混亂隔離開來。

接待員帶他們繞過面朝下躺在地上的那個穿制服的死人時介紹說:“那個是富蘭克林。”

湯姆剛才透過玻璃窺探時曾經說過:他年紀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館服務生。

克雷認為他說得對。那個人個子矮小,長著濃密的白髮,很不幸的是,頭髮好像還在生長(克雷似乎在哪裡讀到過頭髮和指甲在人死後不會立即停止生長)。

他的頭歪斜著,扭成了可怕的角度,像是被絞死的人的腦袋。“他在這裡工作了三十五年,給所有的住客辦過入住手續,大多數人他都接待過兩次。”

那緊繃生硬的口音刺激著克雷飽經摺磨的神經。克雷想:如果這個人放個屁,只怕那聲音都像是一個患哮喘病的孩子從派對喇叭裡吹出來的。

“一個男人從電梯裡出來,”那接待員說,又抬起那塊檔板回到了櫃檯後面,那裡彷彿是他的安樂窩,頂上的燈光灑在他臉上,克雷覺得他面無血色。“就是那種瘋子。富蘭克林運氣不好,正好擋在大門口——”

“我想你從來沒想過至少把這幅該死的畫從他屁股上拿開,”克雷插話了。

他彎下腰,拾起那幅柯里爾和艾伍茲版畫複製品放到長椅上。同時他把那個死去的服務生的腳從椅墊上掃下去,腳落地時發出克雷十分熟悉的聲音,他在很多漫畫書裡把這種聲音描述成:空隆!

“那個電梯裡出來的人就猛擊了他一拳,”接待員接著說。“可憐的富蘭克林就跌倒直撞到牆上。我想大概他的脖子折斷了。不管怎樣,就是富蘭克林那一撞,這幅畫就掉下來了。”

在接待員的腦子裡,這一撞把很多事情都解釋通了。

“那麼那個打他的人呢?”湯姆問。“那個瘋子呢?到哪兒去了?”

“出去了,”接待員回答。“他一出去我就覺得把大門給鎖起來看來是最明智的做法了。”他看了看湯姆和克雷,“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有多糟糕?”

他眼裡閃爍著恐懼和熱切而好管閒事的貪婪,克雷覺得十分厭惡。

“我想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克雷說。“要不你為什麼鎖上大門呢?”

“是啊,但是——”

“電視上怎麼說?”湯姆問。

“什麼都沒有,有線電視也中斷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有半小時了。”

“那收音機呢?”

接待員很刻板地看了湯姆一眼,意思是:你開玩笑吧。克雷想這個人可以寫本書了,書名就叫——《如何在短時間內令人厭惡》。“這裡聽收音機?在市中心任何一家酒店裡要聽收音機?你真會開玩笑。”

這時從門外傳來高聲的嚎啕大哭,似乎是出於恐懼。穿著血跡斑斑的白裙子的女孩又出現在大門口,還用她的手掌拼命拍門,一邊回頭看。克雷飛快地奔向她。

“別,他把門又鎖上了,你忘了?”湯姆對他喊著。

克雷沒有忘記,他轉向接待員。“開鎖。”

“不,”接待員拒絕了,兩隻胳膊緊緊抱住他窄小的胸口,以示自己有多麼堅決地反對這個主意。門外,白裙子女孩又回頭張望,拍得更響了。她滿是鮮血的臉因為恐懼而緊繃著。

克雷從皮帶裡抽出那把尖刀。他差點把這個給忘了,同時也很驚訝自己這麼快也這麼自然地想起了它。“開鎖,你這個狗孃養的,”他威脅著接待員,“否則我割斷你的喉嚨。”

“沒時間了!”湯姆高聲叫喊著,抓起大堂沙發一側的一張仿伊麗莎白式高背椅,舉起就衝向大門。

那女孩看見他衝過來,連忙退縮一旁,伸出雙手捂住臉龐。正在這時,那個追趕她的男人也出現在門口,身材壯得像建築工人,厚重的肚子從黃色T恤下突出來,油膩而花白的頭髮紮成了馬尾辮,在身後來回擺動。

椅子的腳撞到那兩扇門的玻璃框上,左邊的兩隻腳把亞特蘭大大街旅館這幾個字砸得粉碎,右邊兩隻則將波士頓最好的下榻之處給毀掉了。正當那個男人一把掐住女孩脖子的時候,右邊的椅子腳擊中了他那黃色T恤下肥厚的左肩。椅子座位的下面正好卡在兩扇門之間那堅固的縫隙當中,湯姆·麥康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幾步,頭暈眼花。

那建築工人模樣的男人在門外咆哮著那夾纏不清的胡言亂語,血開始從他左肩的二頭肌位置上斑斑點點的皮肉裡流下來。那女孩掙扎著逃離了他的魔爪,可是兩腳卻絞在一起,她重重摔了一跤,一半屁股在人行道上,一半在陰溝裡,她又痛又怕,放聲大哭。

克雷站在大門玻璃已經碎裂的一個空窗框前,完全不記得自己穿過大堂,只隱約記得推開那擋在路當中的椅子。他大叫一聲:“嘿!你這狗屎!”那大個子滔滔不絕的胡言亂語突然停了一會,人也待在那裡不動,這給了克雷少許鼓勵。

他又喊道:“對,就是你!說你呢!”接著,他能想起來的也就這句話了:

“我操你媽!”

穿黃色T恤的大個子瘋漢突然迸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套裝女士臨死之前的喊聲——有點奇怪,像是“拉斯”——瘋子又轉身撲向旅館,彷彿這個建築物突然長出了牙齒,發出聲音來攻擊他。不管他看到了什麼,那絕不可能是一個滿臉大汗,手裡拿著刀,臉色嚴峻的男人從剛敲掉玻璃的門框裡探出來,因為克雷不可能採取攻擊。穿黃色T恤的男子一躍而起,正落在向外伸出的刀鋒上。

瑞典出產的不鏽鋼很輕盈地劃入他下巴上吊著的曬傷的贅肉,一道紅色的“瀑布”

衝了出來。血湧向克雷拿刀的手,熱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剛煮好的咖啡——他費了點力氣才沒有把手縮回來,而是向前伸,直到刀又碰到了阻礙。刀鋒猶豫了一下,它可不會變形,而是直插進去剖開了軟骨,再從大個子的脖子後面穿出來。瘋子向前撲倒——克雷一隻手可扶不住他,絕不可能,這人少說也有二百六十磅,很有可能有二百九十磅——他像醉漢倚靠在路燈杆上一樣先是倚住門板,棕色的眼睛突出,被尼古丁燻黑的舌頭從嘴角吊出來,脖子上熱血噴湧,然後他的兩膝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克雷緊緊抓住尖刀的手柄,很奇怪這次怎麼這麼容易刀就出來了,比剛才從他畫夾的皮面和加固板上拔出來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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