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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用甩她一耳光,可能應該先試試搖晃她或者抱著她。她也感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不對勁,也許她會抓住那股歇斯底里的情緒,把它摔倒在地;先清清喉嚨,再喘口氣,一切就又恢復平靜了。

“坐下,”湯姆說。“你一定是累了。你也是,克雷。我去弄照明燈。”

克雷摸索著找到把椅子,在他看不見的桌子邊坐了下來,儘管他的眼睛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在他的褲腿上有什麼東西在蹭他,還小聲地叫了一下就跑開了。一聲低沉的喵嗚聲,是雷弗。

“嘿,你猜怎麼了?”他對著那女孩的黑影說,湯姆的腳步正遠去。“雷弗也跳到我的腿上了。”其實並沒有。

“我們得原諒它,”她說。“要不是這隻貓,湯姆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變成瘋子,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

“我好害怕,”她說。“你認為明天會好點嗎,白天裡?還是擔驚受怕?”

“我不知道。”

“你肯定為你的妻子、兒子擔心得不得了吧。”

克雷嘆了口氣,摸了把臉。“最難辦的就是在絕望中掙扎。我們分居了,你知道,而且——”他停下來,搖搖頭。如果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是不會繼續說下去的。她的手指冰涼而結實。“我們是春天分居的,但還住在同一個小鎮上,我母親會把這稱為草婚。我妻子在小學教書。”

他朝前傾了一點,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

“你想知道這整件事嗎?如果這一切發生在一年前,約翰尼現在應該和她在一起。可是今年九月他開始去五英里以外上中學了。我一路都在想這一切瘋狂的事情發生以前他有沒有到家。他和小朋友們乘公車。我想他應該已經到家了。我想他是和他媽媽在一起。”

要麼就是從書包裡拿出他的手機打電話給媽媽!那恐慌又如老鼠般給他一個暗示,然後歡樂地撕咬起來。克雷覺得自己在握緊愛麗絲的手,便趕快鬆開。可是他無法阻止冷汗從臉和胳膊上冒出來。

“可是你並不知道,”她說。

“是啊。”

“我爸爸在紐頓開了一家制版印刷廠,”她說。“我想他肯定還好,他非常獨立,可是他肯定在為我擔心。我和我——我——你知道。”

克雷明白。

“我一直在想他晚餐吃的什麼,”她接著說。“我知道這有點傻,可是他真的對做飯一竅不通。”

克雷想到要問問她爸爸是否也用手機,但有什麼東西阻止他問出口。所以他換了個問題:“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吧?”

“是的,”她說著聳了聳肩。“要發生什麼事也就發生了,我改變不了。”

他想:真希望你不要這麼說。

“我兒子有手機,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在他自己聽來,他的聲音就像是烏鴉叫那麼刺耳。

“你說過,就在我們過橋之前。”

“哦,對了。”他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想讓自己閉嘴。“可他並不總是給手機充電。可能這個我也說過。”

“是的。”

“我沒有辦法知道答案。”那恐慌就像被放出囚籠的老鼠,開始到處亂竄,肆意撕咬。

現在她的兩隻手完全握住了他的雙手。他一點也不想就這樣讓她來安慰——很難完全失去自控任由她來安慰——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還想著她可能會付出比他索取的還要多。他們就這樣雙手緊握,手邊就是湯姆·麥康特廚房裡那小桌子上盛胡椒和鹽的錫瓶。這時湯姆從地窖裡出來了,拿著四支手電筒和一個還裝在盒子裡的科爾曼提燈。

科爾曼提燈很亮,讓手電筒顯得無用武之地。那燈光白得晃眼,可是克雷不喜歡這種光線,它把每一塊陰影都從藏身之處趕了出來,除了他們和那隻貓的影子——貓的影子奇妙地躍到了牆上,就像萬聖節時用黑色縐紗紙剪出的裝飾。

“我想你應該把窗簾拉下來,”愛麗絲說。

湯姆正忙著開啟他們從大都會咖啡館裡帶出來的塑膠袋,就是那個一面印著DOGGYBAG,一面印著PEOPLEBAG的袋子。他停下來,好奇地看著她。“為什麼?”

她聳了聳肩,笑了笑。克雷想這是他在一個少女臉上看到過的最古怪的笑了。

她早就清理乾淨了自己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跡,但是她的眼睛卻被疲倦的黑眼圈所籠罩,那盞提燈把她大半張臉都照得像殭屍那樣煞白,而她這一笑,在顫抖的雙唇間微微露出了牙齒,反射著光亮,翻出來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紅的分界線,那種成年人的虛偽讓人感覺困惑。克雷覺得,愛麗絲看起來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電影演員,出演一位處於崩潰邊緣的社交名媛。她把那隻小小的運動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一隻手指撥弄旋轉著。每次她讓那鞋子轉起來,鞋帶便蹦跳著噼啪作響。

克雷真的希望她馬上精神崩潰。她越是堅持得久,崩潰起來就越糟糕。她必須得釋放出心裡的什麼東西,可這還不夠。現在看來只有他能引導她慢慢釋放心裡的負擔了。

“我想不應該讓外面的人看見我們在這裡,就這麼簡單,”她說著,又彈了一下那隻小鞋子,她把它叫做耐克嬰兒鞋。那鞋又開始在湯姆那精心打光的餐桌上旋轉,鞋帶蹦跳著噼啪作響。“我想這樣可能……不好。”

湯姆看著克雷。

“她說得有道理,”克雷說。“我才不想讓我們的房子成為整個街區裡唯一亮著燈的,即使這燈光是從背後的廚房發出來的。”

湯姆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將水槽上方的窗簾給合上。廚房裡還有兩扇窗戶,他也去把窗簾給拉上了。做完這些他準備回到桌子跟前,但又改變了路線,過去把廚房通往走道的門給關上。愛麗絲還在對著桌子轉著耐克嬰兒鞋。在提燈那刺眼而無情的燈光下,克雷發現那扇門是隻有孩子才會喜歡的粉紅和紫紅色。小鞋還在打轉,鞋帶飛起來作響。湯姆看著它皺起了眉頭,然後坐了下來。克雷想:

告訴她讓她把鞋從桌子上拿開。告訴她不知道這鞋曾經踩過哪裡,你也不會願意讓人放在你的餐桌上。這些足以讓她停下來,接著我們就能夠避免矛盾。告訴她。

我想她很想讓你告訴她,我想這就是她這麼做的原因。

可湯姆只是把三明治從袋子裡拿了出來——烤牛肉和乳酪、火腿和乳酪——分發給他們。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紮冰爽茶(他說:“還夠涼”),然後再把一袋吃剩下的生的碎牛肉喂貓吃。

“應該犒勞犒勞他,”他有點自我辯解地說。“再說沒有電,肉放在冰箱裡也會壞掉。”

牆上掛著一個電話。克雷試著拿起來,可是這次連撥號音都沒有,電話成了擺設。和……下午公共綠地的套裝女士一樣死氣沉沉。他又坐了回去,吃他的三明治,雖然肚子餓了,卻沒什麼胃口。

愛麗絲只咬了三口就把三明治給擱下了。“我吃不下,”她說。“現在吃不下。我想是太累了,想睡覺。我想換件衣服,我又不能洗澡——太糟糕了——但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把這條裙子給扔得遠遠的。它滿是汗臭和血腥味。”她又開始撥弄那隻鞋。鞋就在揉皺的包裝紙旁邊飛快地旋轉,紙上就是她幾乎沒有碰過的三明治。“我都能聞出我媽媽的味道,她的香水。”

有那麼一會兒沒有人說話。克雷如墮雲霧之中。他腦子裡勾勒出一幅畫面,愛麗絲除去了裙子,只穿著白色的文胸和短褲,眼神空洞地凝視著他,看上去像個紙娃娃。他那藝術家的想象力總是隨興而至又機靈敏捷,在這個娃娃的肩頭和小腿上還吊著標籤。這個形象十分令人震撼,絕不是因為它很性感,正是由於它一點也不性感。突然從遠處——很微弱地——傳來低沉的轟鳴,什麼東西爆炸了。

湯姆打破了沉默,克雷對此感激不已。

“我打賭我有條牛仔褲你肯定能穿,把褲腿往上卷卷就可以了。”他站了起來。“你知道嗎,我想你穿上那條褲子還會很好看,就像女子學校排演的《大河》裡面的哈克貝里·芬。上樓來吧,我要理出幾件衣服給你白天穿,晚上你可以歇在客房裡。我有很多睡衣,氾濫成災。你需要提燈嗎?”

“只要……我想只要手電筒就可以了。你說呢?”

“對,”他說。他自己拿了一個手電筒再遞給她一個。當她拿起桌上那隻小鞋的時候,他似乎準備說什麼,後來大概準備再想想看,就換了另外一句。“你還可以洗洗。可能水不太多了,但就算是停電,水龍頭裡也應該有些水,接一臉盆水我看沒問題。”他越過愛麗絲的頭頂看著克雷。“我總是在地窖裡備著一箱瓶裝飲用水,所以我們不缺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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