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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正在樓上書房寫作時,警察來了。

麗茲在客廳讀一本書,威廉和溫蒂在他們的特大圍欄中玩耍。她走到門口,先從門邊的一個窄窄的裝飾性窗戶往外望去。自從泰德在《大眾》雜誌上戲稱的“初次登場”後,她就養成了這一習慣。來訪者大都是有點兒認識的人,還有一些好奇的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後者無一例外是斯達克

迷),他們喜歡來看看。泰德稱之為“看活鄂魚併發症”,並說再過一、兩個星期這種情況就會逐漸消失,麗茲希望他是對的。同時,她擔心某個新的來訪者是殺死約翰·列農的那類發瘋的獵鄂魚者,所以,總是先從旁邊的窗戶窺看一下。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認出真正的瘋子,但她至少能讓泰德每天早上兩小時的寫作不被打斷。在那以後,他自己去開門,通常以一種內疚的小男孩的神情看著她,使她不只該怎麼回答。

今天星期六早晨站在前門臺階上的三個人不是波蒙特或斯達克迷,她猜也不是瘋子……除非某些瘋子喜歡開州警察的巡邏車。她開啟門,感到一種不安,當警察不招自來時,甚至最無辜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她猜想,假如她的孩子已大到能在這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出去玩的話,那麼此時她定會擔心他們是否安好了。

“有什麼事嗎?”

“你是伊麗莎白·波蒙特太太嗎?”其中一人問道。

“對,我是。有什麼事嗎?”

“你丈夫在家嗎,波蒙特太太?”第二個人問,這兩個穿著相同的灰色雨衣,戴著州警察帽。

“不,你們聽到的樓上啪啪的響聲是厄納斯特·海明威的幽靈,”她想這麼說,當然沒有說出口。她起初是感到一種驚恐,怕誰出事了;然後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內疚,使她想說粗魯或譏諷的話,不管具體怎麼說,其實際內容即:“走開。這兒不需要你們,我們沒做任何錯事。走開,去找那些做錯事的人。”

“我可以問為什麼你們要見他嗎?”

第三個警察是阿蘭·龐波。“警察公務,波蒙特太太,”他說,“我們可以跟他談談嗎?”

泰德·波蒙特不寫日記一類的東西,但他有時會寫寫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驚奇或可怕的事。他把這些記載裝訂成冊,他妻子對此不感興趣。實際上,它們使她感到厭惡,雖然她從沒這麼告訴過泰德。這些記錄大部分令人費解地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邊,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興趣的眼睛看待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來訪後,他寫下了長長的一段,其中充滿了一種強烈的、異乎尋常的情緒暗流。

“我現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審判》和奧威爾的《1984》。把他們僅僅當作政治小說來讀是一種嚴重的錯誤。當初寫完《狂舞者們》後,我才思枯竭,加上麗茲又流產,於是陷入抑鬱之中,我仍認為那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感情歷程,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更糟。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這次經歷還很新鮮,但我懷疑不僅如此。如果說那段抑鬱和失去第一對雙胞胎的時光是傷口的話,這傷口也已癒合,只留下一些傷痕表明它們曾是傷口,我認為這次新的傷口也會癒合……但我不相信時間會徹底消除它。它也會留下傷痕,這傷痕更短促更深——就像猛扎一刀後留下的退色的傷痕。

“我確信警察是在安規矩行事。但我仍覺得自己有被拉進某種非人的官僚機器的危險,是這機器而不是人將有條不紊地執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因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機器的任務。我的喊聲既不會加速也不會減緩那機器的粉碎行動。

“我可以看出麗茲很緊張,她上樓來告訴我警察有事要見我,但不原告訴她是什麼事。她說其中一人是阿蘭·龐波,羅克堡的警長。我以前見過他一、兩次,但我能真正認出他是因為他的照片常在羅克堡《呼聲》報上出現。

“我很好奇,也很高興能離開一會兒打字機,在那裡,我的人物堅持要幹我不想要他們乾的事。如果我有什麼預感的話,我認為可能會與費裡德里克·克勞森有關,或與《大眾》雜誌上的文章有關。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準確地寫出會面的氣氛,我不知道這是否有意義,只是覺得試一試很有比要。他們還站在客廳靠近門廳的地方,三個人都很強壯(難怪人們叫他們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嗎?’他們中的一個人——龐波警長——問,就是在這時,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緒變化發生了。困惑加上好奇,還有高興,高興我自己被從打字機上解放出來,不管這解放多麼短暫,還有一點兒焦慮。他稱我的全名,但沒有‘先生’。像一個法官向被告宣讀判決。

“‘對,正是,’我說,‘你是龐波警長。我認識你,因為我們在羅克堡湖邊有一幢別墅。’我伸出手,這是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男人無意識的動作。

“他只是看著它,一種表情掠過他的面孔——就好像他開啟冰箱的門,發現買來做晚飯的魚已經變質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說,‘所以你可以把它收回去,免得我們倆尷尬。’這麼說話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魯了,但更使我煩惱的是他說話的方式,他好像認為我已經瘋了。

“我嚇壞了。我的情緒從好奇和高興變成徹底的恐懼,我至今也難以相信這種情緒轉變怎麼會這麼迅速,太他媽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們不是來和我談什麼事,而是他們相信我做了什麼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想握你的手’——連我也確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說的。在龐波拒絕握我的手之後那死寂的一瞬,我實際上認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無法不承認我的罪行。”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從眼角可以看到麗茲兩手在胸前扭成一團,突然,他想要對這個警察大發雷霆,這個警察被慷慨地請進他的家裡,卻拒絕與他握手,這個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資是由波蒙特夫婦所交的稅支付的,這稅是為他們在羅克堡的別墅所交的。這個警察嚇著了麗茲,這個警察嚇著了他。

“很好,”泰德冷靜地說,“如果你不願和我握手,那麼也許你願意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與另兩位州警察不同,阿蘭·龐波沒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齊腰的防水夾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開始讀它。泰德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聽到的是米蘭達警告的一個翻版。

“正如你所說的,我叫阿蘭·龐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緬因州羅克堡的警長。我來這兒是因為必須詢問你與一宗兇殺案的關係。我將按規定問你這些問題。你有權保持沉默——”

“啊,天哪,這是什麼”麗茲問道,接著泰德聽到他自己說:“等一下,稍等一下。”他想要大聲說,但即使他的大腦告訴他的肺提高音量發出一聲怒吼,他卻只能說出一句溫和的抗議,龐波對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權找律師。如果你找不起,我們將為你提供。”

他把那張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麗茲偎著他,就像一個被雷電嚇著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地凝視著龐波。這眼睛有時跳到另兩位州警察身上,他們看上去壯得可以在職業橄欖球隊打後衛,最後眼光又停在龐波身上。

“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說。他的聲音發抖,乎高乎低,像個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發怒,“我不相信你能強迫我那麼做。”

另一個警察清清嗓子。“另一個選擇,”他說,“就是我們回去拿一張逮捕證,波蒙特先生。根據我們現有的證據,那會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龐波一眼。

“說句公平話,龐波警長要我們帶一張過來。他堅持這麼做,我猜他本來會如願的,如果你不是……一個公眾人物。”

龐波看上去很厭惡,也許是因為這一事實,也許是因為警察在告訴泰德真相,也更可能是因為這兩者。

那個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於是兩腳很笨拙的移動了一下,好像有點尷尬,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實際情況是這樣,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探詢地看看他的同伴,後者點點頭。龐波看上去很厭惡,而且很生氣。泰德想,看上去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開,把我的腸子纏在我的頭上。

“那聽上去非常專業,”泰德說。他感到輕鬆了一點兒,發現自己至少恢復了一些勇氣,他的聲音也平靜下來。他想要生氣,因為生氣能減緩恐懼,但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費解,“但忽視的是這一事實:我根本不知道這該死的情況究竟是什麼。”

“如果我們相信那是實際情況,我們不會到這兒來,波蒙特先生。”龐波說。他臉上的厭惡表情終於達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的!”泰德說,“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誰,龐波警長。1973年以來我妻子和我在羅克堡就擁有一幢別墅——那時你還沒聽說過那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遠離你轄區一百六十英里的這兒幹什麼,或為什麼你像看一輛新車上的一堆鳥屎一樣看著我,但我能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如果要逮捕證,那麼你去拿一張來。但我要你知道,如果你這麼做,你將掉到一個滾燙的便壺中,而我將是在下面燒火的人。因為我什麼都沒幹過。這真他媽讓人憤怒。真……他媽的……讓人憤怒!”

現在他聲音達到最高點,兩個警察看上去有點兒尷尬。龐波沒有。他繼續以那種另人不安的眼光盯著泰德。

在另一間屋子,雙胞胎中的一個開始哭起來。

“啊,天哪,”麗茲呻吟道,“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們!”

“去照顧孩子們,寶貝。”泰德說,仍然死盯著龐波。

“但是——”

“請吧,”他說,兩個孩子都在哭叫了,“這兒沒事。”

她最後顫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說真的沒事嗎?然後走進客廳。

“我們要問你與謀殺豪默·加馬奇有關的事。”第兒個警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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