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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時我腦海裡突然冒出局長的聲音:“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了……”於是我又想起遠山靜子的電話,我想知道她打電話找我是什麼事。電話打過去,不是遠山靜子接的,接電話的女人說:“對不起,靜子院長不在,請問你是哪裡?”我聽出是靜子的同事小美的聲音。我遲疑著,對方問我:“你是金處長吧?”我只好說是,敷衍兩句,掛掉電話,立即起身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從抽屜裡拿了把手槍帶在身上。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

剛出門,看見頭髮油亮的秦時光從樓上下來,他問我:“怎麼,要出去?還沒有搞定啊,那潑婦。”我淡淡地說:“她是搞定了,可她男的尋死不成,還有後事呢。”他有些好奇,問:“他是怎麼尋的死啊?”我說:“吃安眠藥,但量又不夠,現在還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醫院給他弄點藥,可能一時回不來,你就別走了,守著點。”秦時光滿口答應——一個油嘴滑舌的人,就像他的頭髮,我心裡嘀咕。

我哪是去醫院。我要去外公家,見雞鳴寺。天已接近中午,熱氣撲面而來,汗水很快就讓我的面板和衣服粘在一起,而我腳下生風,根本顧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局長的那句話:“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了……”會不會是出叛徒了?我問自己。我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並且預感到,雞鳴寺緊急見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車都是日本產的,大方頭,單開門,顏色以沙灘色居多。為了儘快見到雞鳴寺,我攔了一輛公共汽車。車子經過馬標,拐上小營路時,我從車窗裡看見一隊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從前方的熹園開出來,朝我迎面駛來。駛近了,發現正是李士武的車隊,我迅速扭過頭去,免得讓他們看見。

熹園,據說最早是明朝的太醫們為帝王們煉製仙藥的地方,後來李鴻章曾在此辦過水師學堂。可現在這兒成了日、偽軍高層吃喝玩樂的地方,經常是歌女如雲,笙簫穿雲。熹園門前有車站。停站時,我往園內看去,院子高牆深築,佔地不小,樹木參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靜。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幾幢別墅似的歐式小樓和一棟四層主樓,以及少數鬼子。

顯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這裡面。

所謂的外公家,其實是一所面目普通的中醫針灸診所,家帶店,三五間平房,帶一個小院,醫生和家眷加起來也就是五六個人。一個瘦弱的老人正彎著腰給唯一的病人扎針,我一進門,他稍稍抬頭,一看是我,頭輕輕一動,眼睛朝隔壁屋瞥了一眼。我明白,他是讓我到隔壁屋去。這位滿頭銀髮的老中醫,就是雞鳴寺,平常我們都稱他為革老:他姓革。革老是我們組織的一把手,也是南京城裡出名的第一支針。他的一針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斷人命。剛才,儘管我看他表面平靜,但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內心的焦慮。

他的女兒也是地下軍統,名叫革靈,代號夫子廟。此時她正在屋內給一堆銀針消毒,室內瀰漫著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聲說:“我是來拿藥的。”革靈上來應付我,說的都是醫生對病人的話,因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進屋一會,剛坐定,中華門和中山門接踵而至。看到他倆都來了,而且是這個樣子,風塵僕僕,面露懸疑之色,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殺氣。他倆是我們組織內負責搞暗殺的同志,中華門擅長槍法,行動能力強,中山門有武功,會飛鏢,能飛簷走壁,他曾經像天津城裡的燕子李三一樣,靠一把飛鏢,殺出幾十人的重同,毫髮不損。他們約見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鋤奸殺鬼子了。

中華門和革靈是夫妻,因而,革靈親暱地迎上去,問中華門:“怎麼樣?”中華門推開她,坐倒在病床上,罵罵咧咧地說:“操,他們來了十幾個人,根本無法下手。”中山門補充說:“都是全副武裝的,車上還架著兩挺機關槍。”中華門說:“去二十個人都不行,別說就我們兩個人。”革靈安慰他們說:“我知道他們走狗很多的,讓你們去也不是要行動,上海四個人都失手了,更不要說你們兩個人。先只要搞清楚他住哪裡就行了,行動是晚上的事。”中華門氣惱地說:“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裡。”這時革老走進屋來,擲地有聲地說:“那你們是怎麼跟蹤的?”中華門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說:“警察把兒條路的交通都管制了,只准他們的車隊過,其他車都卡了。等放行了,前面的車隊影子都不見了,我們根本沒法跟。”革老說:“哼,那麻煩了,人失蹤了,行什麼動,等我們找到他時可能什麼都完了。”

革老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很生氣。

這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但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基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李士武的車隊、高牆深築的熹園、盧局長的話,在我的大腦裡左衝右突,閃來閃去。我已經意識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了。我對革老說:“別急,我知道他住在哪兒。”革老,他們,所有的人頓時都睜大眼睛等我說。我問:“是不是李士武用車隊去接的那個人?”中華門說:“沒錯,就是他。”我更加肯定地說:“一定錯不了,他住在熹園。”他們免不了問我怎麼會知道,我把經過說一遍,革老聽了也支援我的說法,“應該是這樣的。”我說:“肯定是這樣,那裡面本來就有招待所,是專門接待貴賓用的。”革老問我:“你能進那些樓嗎?”我說沒問題。中華門問我:“那麼像我們呢,能進嗎?”我說:“應該也沒問題。”革老說:“不要說應該,能不能?進去有沒有風險?”我問去幹什麼,革老說要把他鋤了。我以為他是鬼子,革老說:“不是。嚴格地說,也不是漢奸,起碼到現在還不是。”

“那幹嗎要鋤他?”我問。

“說來話長。”革老說著走出屋去,過了片刻,拿來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一張娃娃臉,很可愛的樣子;男的長相儒雅乾淨,從穿著打扮到表情神態,像是一個墨水喝多了的人。在大家傳閱照片時,革老講了起來:

“這個人其實早年間我見過,十幾年前了,那時他是中央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姓白,叫自大恰,早年曾在牛津大學留過學。據說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脈還沒出五代。後來白崇禧在桂系掌權後,把他請去做了幕僚。做什麼?設計密碼。桂系部隊至今使用的密碼都是他設計的,採用的是英國的技術,很先進,十年前的密碼現在還在用。鬼子所以四處找他,就是想勸降他,讓他說出密碼。”

革老的話令我一驚,事情到這裡,來龍去脈基本上被我理清楚了,問題是他說了沒有?這是我此刻最為關心的。

“現在還沒說。”革老說,“但估計他肯定會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娶了一個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而且極可能是個女間諜。”接著又說,“這是在香港。這幾年這姓白的其實一直在香港,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這個女人認識並且很快結了婚,我們懷疑她是間諜,因為他早不回來遲不回來,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時回來了。我們猜測她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她把他騙回來的。”

我想,他畢竟是一箇中國人,不能因為他娶了個日本老婆,想當然地推斷他肯定會變節,萬一他是那種矢志不渝的人呢?我對行動提出了異議。革老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重慶和我們分析都覺得,他十有八九要變節。”他對著我數起了指頭,“第一,他現在的身份,女人是日本人,而且極可能是個間諜,誰知道她給他灌輸了什麼鬼東西;第二,他跟白崇禧有矛盾,他去香港就是因為兩人反了目,是出去躲事的,這種情況下你很難指望他再忠於重慶;第三,他生性懦弱,貪生怕死,即使不主動說恐怕也經不起逼供。”

中華門在一旁冷冷地說:“這種貨色,可能給他放一點血就什麼都吐了。”

革老看著我,帶點兒動員我的意思說:“所以謹慎起見,決定把他做了,一了百了。”

我看看革老,又看看中華門,欲言又止。照片上的人,他是如此儒雅,如此精神,如此坦然……革老看我似有疑慮,強調說:“這是重慶下的命令,不是我。”

中華門說:“是一號親自下的,我們必須執行。”一號就是我們局長,戴笠先生。這麼說,沒有人敢違抗這命令,他已經死定了。中華門接著說:“其實上午已經行動過一次了,在上海火車站,但失敗了,我們四個兄弟都犧牲了。”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麼說來,他已是隻驚弓之鳥,不好下手了。”

革老說:“是啊,所以把你叫來了。”

我問:“要我做什麼?”

革老說:“你已經在無意中幫了我們大忙,失蹤的鳥又飛回巢了。不過那地方他們都不熟悉,又是鬼子的駐地,看來還得要你先去探個路,摸清楚他住在哪棟樓,幾號房間,有多少警衛。我們要行動,必須要掌握這些情況。”

中華門迫切地要我給他介紹一下熹園的情況,我讓革靈找來紙和筆,畫了一張草圖。熹園坐落在紫金山下東面,斜對門是鬼子的三軍總醫院,熹園大門口設有崗哨,是偽軍,進出檢查卻並不嚴格,只要你穿著講究一點,說是進去吃飯或者住店,一般不會阻攔。整個園子佔地一百多畝,進門有條主道,把院子一分為二,右邊是鬼子的高檔住處,另設門崗,內有七八棟獨立小樓。左邊是開放式的,無門無崗,主要建築是一棟四層主樓和一箇中式四合院。四層主樓是餐飲和娛樂用的,四合院是招待住宿用的。我說:“如果安排他住在四合院裡就好了,這裡平時沒什麼衛兵,只有幾個酒店保安,進出是很容易的。”當然,如果住在右邊,鬼子那邊的院落,就比較麻煩,那裡住的都是鬼子高階將領,有重兵把守,別說他們,連我也進不去。進去必須要有特別通行證。

革老指著右院說:“既然這兒是住宅處,怎麼會安排他去住?”

我說:“這裡面也有一棟招待樓,是專門用來接待要人的。”

革老問:“你估計他會住在哪邊?”

按說,一般我們的客人是住不到那邊去的,那邊主要是接待鬼子的。可我出門前聽我們局長說,晚上鬼子特高課的野夫機關長要請他吃飯,會不會……很難說。從李士武用車隊去接他的情況看,這次他享受的規格是夠高的,我真的很難說他一定不會住在右院。

我再次強調說:“如果他要住在右院,要殺他難度很高。”可革老說:“不管怎麼樣,都要幹掉他。”他接到了死命令,沒有退路,再難也要迎難而上。“事不宜遲,”革老說,“我估計明天敵人就會跟他攤牌說事,等他說了密碼我們再行動就沒意義了。”中華門說:“是,我們必須晚上就行動。”革老看著我,鄭重地說:“你得趕緊走,儘快去摸清情況,晚上我們再見一面,把你瞭解到的情況告訴我們。”

外面又有人來看病,我只好佯裝剛扎過針灸,一跛一跛地離開。時間已過十二點,我還沒吃午飯,但肚子裡一點兒飢餓的感覺都沒有。午後的南京城更像是一座蒸籠,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著幾個人,拉黃包車的車伕也變得懶洋洋的,有的直接躺在馬路邊的樹蔭下睡大覺。我沿著馬路走,走得很慢,心裡卻一步步地搬動著棋子。從高大的梧桐的樹葉間灑下的光斑,不時地刺一下我的眼睛,讓我恍惚間感受到一絲歲月的庸常。不過,我會很快調整過來,因為我是金深水,不是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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