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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嬰嬰又對我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這天下午,我為劉小穎喪葬的事去找盧胖子,離開時林嬰嬰遞給我一片紙條,是這樣寫的:

晚上九點半,在你兒子學校的後門口等我,一定要來,有十萬火急的事。到時會有一輛救護車來接你。務必準時!

我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我還是去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九點半,我準時出現在學校後門口,不一會,一輛救護車向我駛來,我有意識地往外走出幾步,迎了上去。車子停下,後門被開啟,有人喊我上車。我看見車上有不少人,都不認識,站在車下疑惑地問:“你們是什麼人?”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坐起身,把嘴上的紗布扯下一點,喊:“老金,是我,快上車吧。”聲音確實是林嬰嬰的,我這才上了車。

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了,林嬰嬰伸出手與我握手,“沒想到吧,我成了個大病號了,哈哈。”我看看身邊的人,愈加疑惑,真的沒有一個認識的,而且他們都戴著口罩,即使認識在那種光線下也認不出來。林嬰嬰朝那些人看看,對我笑道:“別擔心,他們都是你的同志,來,現在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新發展的同志,很優秀的,至於其他的嘛大家也知道規矩,我就不介紹了。”這些人的長相和氣質都是我所陌生的,但憑直覺我知道,他們都是共產黨。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參加共產黨的活動,可我當時根本還不是她的同志,我覺得她太瘋狂了!

我已經上車,想下車,沒門,只好跟這些人一一握手,但雙方都不多言,更不作自我介紹。我算了一下,連同司機,車上有六個人,除了林嬰嬰,另有一個女的,看上去胖胖的。車子駛出衚衕時,林嬰嬰想把下巴上的繃帶扯下來,有人卻說:“別扯!留著它有用的。”此人就是今晚會議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年人,說話有點北方口音,後來我知道,他是老D,是他們這兒的三號人物。老D清了清嗓子,看看大家說:“我們開會吧,今天老A有事,來不了,我代表老A主持會議……”我知道,老A就是當時共產黨在南京地下組織的頭腦,是一名中央委員。聽說此人是演員出身,擅長化妝術,神出鬼沒,少有人知道其真面目。像這種“代老A”我想在南京也許有兩三個,甚至更多。

會上,“代老A”老D首先明確,紅樓小組從此成立,今後將不定期聚會。然後他分析了國內形勢,指出國民黨已再度挑起內戰,“戰爭的風雨一時也許停不了”,要大家做好長期埋伏的準備,“打持久戰”。在佈置任務時,他說以後工作重心要轉入收集軍事情報和在工人中組織武裝隊伍這兩個方面。

我左邊突然有人插嘴說:“那以後學生運動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記得老D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沒有回答。提這個問題的是個青年,書生模樣,但性子似乎有點急,提問的方式也不機智,幾乎馬上讓我猜到是個學生。他的眉角有一塊豬肝色的紅記,這對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後來,年底的會上我就沒見到他,聽說是被捕了,不久我又聽到他被殺的訊息。他是這個小組最年輕的同志,卻是最早遇難的。

一個暗號叫“紅鬍子”的山東人是我們幾人中年紀最大的,也許有五十多歲,額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髮,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會上林嬰嬰和他鬧了點不愉快,但起因記不清了,好像是在為天皇幼兒園的事情上有點分歧。他後來很快離開了我們,據說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無錫。坦率說,我不大喜歡這個人,他身上我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氣。還有一位同志當時坐在我右側,是個魁偉的人,二十五六歲,長著一頭神秘的紅頭髮,也許是染的,我不清楚。他喬裝車上醫務人員,穿著白大褂,並且有一個醫生的暗號,叫“一把刀”。他在那天會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以沉默而為我注目。很不幸,他幾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幾天裡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亂槍打死。

林嬰嬰一直坐在擔架上,在我們中央,穿一身堅硬的黑色衣服,使她顯得兇冷、離群,而頭上的繃帶使她顯得聖潔,所以總觀起來,她那天身上有一種聖潔的冷漠和敵意。她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了,但車子從郊外回來的路上,也就是會議的最後十幾分鍾裡,她突然說:“我捱到最後講,是想多講幾句。”

她說:“剛才老D說了,今天會議的主題是,粉碎重慶的分裂活動。我們得到可靠訊息,蔣介石對我新四軍的迅速發展壯大非常不滿,把新四軍說成是‘養虎為患’,他已經下令停止對新四軍的供給,並且要求新四軍撤離江南。戴笠一向是蔣介石的黑手,忠實的走狗,南京又是軍統的老地盤,以前我們和南京的軍統組織時有合作,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時局已變,謹慎起見,老A要求我們從今天斷絕和軍統的所有合作和聯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軍統已經對我們下手,下一步也許還會加大力度,我們一定要慎之又慎,對我們的安全高度負責。我昨天見過老A,他專門強調,要我轉告大家,回去你們要召集各自小組開個會,如果有軍統認識的同志,該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暫時離開南京;如果有軍統知情的聯絡點,該撤的撤,該換地方的換地方……”

就這樣,她一口氣說了不少,語調、言辭、神情很是堅定、激烈、熱氣騰騰,具有演講的氣派。她說完後,另一個女的,我後來知道她叫老P,問她:“我在香春館,敵人知道嗎?”我聽著覺得她的聲音有點熟悉,仔細一想,好像就是香春館的那個老闆娘,我感到震驚!

老P接著說:“以前敵人知道老J在那兒,還有人去騷擾過。”

老D說:“敵人知道的是老J,不知道你。”

老P問:“老J什麼時候能回來?”

老D說:“已回了,他在張羅幽幽山莊開業的事,管不了你那邊了。”

車子開到鼓樓街附近後,老D宣佈散會,然後他們幾個人像約好似的,為自己熾熱的信念所驅使,圍成一圈,伸出雙手,虔誠地疊在一起,齊聲高喊:“中華民族萬歲!共產黨萬歲!!”我的手雖然也被林嬰嬰強行拉過去,但口號我當然沒有喊。

膽大妄為啊,竟然敢把一個軍統特務公然叫來參加共產黨的地下會議,而且會議的主題還是“反軍統破壞”!她真的不怕我出賣她嗎?我當時並沒有被她發展過去啊!開會的人,都是他們各小組的領導,她這不是在拿整個組織的安危做賭博嗎?我覺得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然而,這就是林嬰嬰,冒險是她的作風!

不,敢冒險只不過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險不是魯莽,冒險的背後是她非凡的膽識。從當時情況看,她有足夠的證據相信,我絕對不會出賣他們,從邏輯上說,我要出賣早該出賣她了。此外,這天晚上林嬰嬰手頭還捏著一張底牌,足以保證她“勝券在握”。老D宣佈散會後,人都陸續下車,最後車上除了司機,只剩下我和林嬰嬰,還有老P。我們最後都在香春館下了車,下車前老P摘了口罩,我認出她就是香春館的老闆娘!

夜已經很深,街上人車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館照舊閃耀著豔俗的霓虹燈光。車子從香春館後面開進去後即熄滅車燈,頓時我們四周漆黑一團。這裡連一盞照明燈都沒有,只有靠前方屋頂燈箱招牌散發過來的餘光,依稀照見院內情形。這兒有個小院子,一排平房兼為圍牆。我們下了車,老P帶我和林嬰嬰進了其中一間屋,司機則去了另一間。直到這時,我從司機的背影和走路姿勢中,發現他好像就是林嬰嬰的那個司機——如果確實是的話,他一定專門喬裝過,眼鏡、髮型、鬍子、穿著,都和我以前見過的樣子截然不同。我覺得這個夜晚對我過於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讓我有些心虛,好像隨時要踩到陷阱似的。

進了屋,老P對我一五一十講了發生在前天晚上的那場槍擊案始末。不論是形體,還是長相,還是說話的聲音、腔調、手勢,老P都十足像一個我們觀念印象中的老鴇,她首先堅決否認了革老在這裡“有內線”的說法:“做夢,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養在這,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說,這裡是共產黨的秘密據點。老P對林嬰嬰說:“因為他在這裡碰到過老J,所以他懷疑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所以才幾次三番派人來滋事。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掌握什麼有用的情況。來滋事既是為了探聽虛實,也是想透過滋事促使當局來封掉這裡。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地盤,對他總是有利無害的。”

林嬰嬰說:“這兒已成了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準備。”

老P問:“我去哪裡?”

林嬰嬰說:“幽幽山莊。”

在老P的講述中,前天晚上這裡根本沒有來什麼大漢奸,來的是一個持雙槍的殺手,五十來歲,羅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條血紅的刀疤。他第一次來是十點多鐘,在前臺付了一筆錢,要了一個房間,帶走了鑰匙。一個小時後,一個女的(該是劉小穎)來了,上樓直接去了房間,然後一個男的來了,也是直接去了房間。過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現了,他直接去了那房間,進門就開槍打死了那男的(秦淮河),女的還擊一槍,趁機逃出房間,衝到對門的房間,想跳樓逃跑,卻沒有逃成:就在她跳窗之際,被追上去的刀疤佬擊中一槍,撂倒在樓板上。刀疤佬上去又對她補了一槍,然後跳窗逃走。

照這麼說,這是一次謀殺,刀疤佬是革老派去要他們兩人命的屠夫。

這是真的嗎?我心如刀絞,亂成一團。說實話,我也在懷疑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擔心這是一場陰謀,但我還是不相信。我思忖,革老不至於下如此毒手,劉小穎和秦淮河畢竟是跟他這麼長時間的手足。甚至,我想到,即使他心存殺念,以我對革老的瞭解和時局的判斷,他會找到更高明的殺法,就是:派他們去執行一項必死無疑的任務,正如我開始擔心的一樣。

眼下,剿共行動已經拉開大幕,革老會這麼蠢嗎?我對老P的說法半信半疑。況且,老P這麼說也有離間我的嫌疑,讓我徹底反戈,儘快加入他們的組織。這麼想著,我儘量讓自己保持心靜,對林嬰嬰和老P表現了應有的老練和持重,我對她們說:“如果你們能讓我找到那個刀疤佬就好了。”林嬰嬰沒想到我會這麼冥頑,大聲呵斥我:“你什麼意思,還不相信?”我說:“口說無憑,我更相信你們說的這些是別有用心的。”林嬰嬰久久地瞪著我,最後憋出一句:“好,你等著吧,我會給你這一天的,讓你信!那時候你彆氣得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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