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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三九年夏天,顧小夢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她從青浦警校參加完畢業典禮,興致勃勃地回到家裡,一眼看見她家花園的葡萄架下,父親夾著粗壯的雪茄,坐在紅色的藤椅上,與一箇中年人在談事。從他緊鎖的眉頭和大口吞吐煙霧的樣子看,顧小夢判斷,父親同來人的談話並不愉快。也許是相當不愉快,因為她注意到父親面色凝重,目光如炬。父親在家裡是很少露出這種神情的,甚至幾個月前,父親得知幾百萬的貨物受戰火侵襲沉入海底也沒有這樣,看見女兒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在女兒的記憶中,只有兩年前,母親猝然被鬼子飛機炸死的那一天,她不知噩耗,哼著小調從外面回來,父親明明看見她卻沒有理睬她,而是轉身而去,沉重的背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父女倆素有的親熱隔開了。

客人穿一套黑色毛嗶嘰中山裝,戴一頂天津盛錫福的禮帽,橫架在鼻樑上的圓形墨鏡透出幾分神秘和傲慢。從放在茶几上的公文皮包看,顧小夢大體猜出了來人的身份——不是軍方的,就是警界的。她傾向是警界的,因為她剛從警校畢業,也許父親正在與他談她的未來。如果真是如此,她覺得自己還是暫時不出面的好。因此,她遲疑一下,悄悄退開,繞道回了屋。

宋媽熱切地迎上來,看她額頭上掛滿汗珠,連忙拿來毛巾給她擦拭。她接過毛巾,一邊擦著汗一邊問宋媽:“那個人是什麼人?”

宋媽搖搖頭:“不知道……老爺吩咐我不要打擾他們。”

顧小夢把毛巾還給宋媽:“他來了多久了?”

宋媽看看掛在牆上的自鳴鐘:“一個多鐘頭了。”

正說著,自鳴鐘和外面教堂的鐘聲一齊響起來,咚——,咚——,咚——,像整個城市都準備起錨遠行。兩年前,母親去世不久,父親為了女兒的安全,把家從杭州遷到上海法租界,對門有一個天主教堂,每次,教堂鐘聲響起後,總有一隊鴿子從他們家屋頂飛過,灑下一路的羽毛和哨聲。

上海的夏天是悶熱的,顧小夢有些昏昏欲睡,她洗了把臉,想上樓去睡一會兒。但真上床睡了也睡不著,只好懶洋洋地翻看了幾本《看客》電影雜誌。不知過了多久,她起床來到窗前,恰巧看見父親正起身與來人作別。那人一手握著父親的手,一手撫著父親的肩,不時輕拍著。從父親的表情看,有點無奈,又像在接受那人的安慰。

最令顧小夢吃驚的是,父親進屋看見女兒,那一向爽朗的開懷笑聲沒有了。她問來人是誰,父親也是語焉不詳,敷衍了事。怪異還在繼續,吃晚飯時,父親竟然用不停地給女兒夾菜代替了父女間素有的交談,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母親撒手人寰,兩個哥哥都在國外,顧小夢是父親身邊唯一的親人,做父親的對女兒便多了一份溺愛和縱容。顧小夢對父親的反常頗為不滿,發問又得不到切實的回答,一氣之下,丟了飯碗,氣鼓鼓地上樓去了。

父親吃完飯,上樓來看她,她終於爆發出來,對父親大聲嚷嚷:“來了一個黑衣喪門星是不是?把我們家攪得像個殯儀館,難道他是閻王爺不成!”

父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耷拉下頭,沉沉地坐在女兒面前,幽幽地說:“孩子,爸爸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女兒振振有詞:“是什麼就說什麼!”

父親拉起女兒的手,連連搖著頭,欲言無語。

顧小夢多少看出一些不詳,握緊父親的手:“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父親嘆口氣,閉著眼說:“天塌下來的事。”稍頃,父親又睜開眼,表情嚴肅地說,“夢兒,天塌下來了爸爸還可以用萬貫家產為你再撐起來,可是這回……爸爸……幫不了你了,我們別無選擇,只有聽他的。”

顧小夢霍地站起來:“你是說下午那個人?”

“嗯。”

“他是什麼人?”

“他是小嘍羅一個,關鍵是他代表的人。”

“他代表誰?”

“我們國家,這個破碎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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