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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密特先生過去很喜歡喝咖啡,可到了中國後又喜歡上了喝茶,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他總是要先泡上一杯上好的龍井,端到鼻尖前,閉著眼睛晃著頭,將那縷縷清香吸了又吸,聞了又聞,然後才小小地喝幾口,又大大地喝幾口,直喝得滿肚子清氣盪漾、周身血脈通泰後,他才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公務。

這天早晨,施密特先生剛在辦公室裡泡上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門就被人敲響。施密特先生喊:“請進。”不想進來的是薩根。施密特先生鄙夷地看他一眼,見他兩手空空,皺著眉頭問他:“電臺呢?你該交出電臺了。”薩根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閣下,我已在昨天晚上請人將電臺轉移走了。”

“什麼?”施密特先生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你……把它轉移到哪裡去了?”

“這當然是秘密。”薩根頗為體面地笑道。

“你無恥!”施密特亂了方寸,勃然大怒,罵他。

“我是無恥,但並不意味著我該死。”薩根徐徐道來。“如果你不想我死,電臺就必須轉移走,否則只要我走出使館大門,哪怕中國人不把我幹掉,日本人也會把我幹掉的。”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因為我是美國公民,保護我生命和財產的安全,是你的責任。”

“你是我們美國人的敗類!”施密特先生憤怒地吼道。

薩根責問道:“難道這就意味我該死?我有親人,妻子、孩子、老人,他們在加利弗尼亞的藍天下時刻盼望著我回家,活著回家,而不是屍體。如果你也希望我活著回家,電臺就必須交出去。否則日本人會懷疑我的忠誠,對我下毒手,哪怕我回到美國,他們也饒不了我。所以,請原諒我欺騙了你,因為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會希望我死,雖然我無恥。”

說的都是大實話,沾親帶故,生死攸關,斥之則無情,捧之則不忠,令上司啞口。施密特氣極無語,厭惡透頂,懶得囉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我會盡快安排你走的,保證你活著回到美國。”

薩根卻得寸進尺,進一步要求施密特先生對他作出讓步——暫時不要對外宣佈撤他的職。“因為中國黑室的人已在懷疑我,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候,你若是對外宣佈此事,等於是要我的命。”薩根充分闡明他的意思,“我一旦沒有了外交豁免權,恐怕一走出使館大門,就會立即遭到中國人的報復。”

“你的意思是還要讓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惱怒地說。

“不是包庇,是保護。”薩根昂著頭說,“我已經為我的行為付出了撤職的代價,即使還有更大的懲罰,也應來自美利堅法律,而非中國人骯髒的手。”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實就是如此。”薩根一聳一縮脖子,不乏灑脫。

“出去!”施密特忍無可忍,指著他吼道。“你馬上給我出去!”

薩根紋絲不動,面色陰沉地瞪著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像遺言,又像通牒;“最後我還要告訴你,我的閣下,我已經寫好了遺書,如果我暴死在這個骯髒的城市裡,都是由於你出賣了我,我將請求家人起訴你。”

這是威脅,是挑釁,是藐視,是肆無忌憚,是小人的瘋狂,是流氓惡棍的無賴。太無恥!太無恥了!施密特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傢伙竟是如此無恥,這般惡劣。他開始後悔沒有按照中國人的要求在發現電臺後立刻將他掃地出門。他想壓制住自己的衝動,可是馬上又聽到內心一個聲音在對他大聲呼號: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棄了忍,很不紳士地扭曲了臉,擂著桌子咆哮:

“滾!你給我滾出去!”

薩根冷笑幾聲,轉身出門,步履生風,瀟灑得很。

與此同時,在相隔幾站路的大街上,老孫正駕車載著惠子,送她去重慶飯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氣爽,但街上的車並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買菜的人,還有郊區進城來挑糞的人。不論是挑的糞,還是挑糞的人,都散發出燻人的氣味,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捏著鼻子,皺著眉頭,避著他們,或疾步快走,或駐足而停。

老孫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惠子剛走出家門,來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過的老孫。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老孫現在身負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遠,需要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逐步推進。第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就是要在惠子面前為薩根“平反昭雪”。當初專門請家鵠遞話給惠子,把薩根說成是日本間諜,現在是反其道行之。這是怎麼回事?老實說,這個老孫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搞不明白。所長是昨天晚上佈置給他任務,讓他今天設法見到惠子,把“話”傳給她。

惠子不是薩根,要見她蠻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著就是。這不,惠子準時出來了,老孫跟著她把車開過去,停在她身邊,裝著是碰巧遇上的,客氣地把她喊上了車。車子開出一會兒,老孫扭過頭來問她,這兩天有沒有見過那個美國外交官薩根叔叔。惠子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我再也不想見他了!”“為什麼?”惠子沉著臉說:“他是個壞人!報紙上說的那個……當間諜的外交官,就是他!”

“你聽誰說的?”老孫認真地問。

“我大哥說的。”

“家鵠,他怎麼能這麼亂說話?”老孫搖了搖頭,嘆道,“薩根怎麼可能給鬼子幹活呢?真不知他從哪兒道聽途說的,太不負責任了,完全是胡言亂語,要是讓薩根聽到了就麻煩了。你比我更瞭解美國人,他們是惹不起的。”

惠子驚訝地望著老孫,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說。老孫笑了笑,開始把已經打過幾次腹稿的話玲瓏地倒出來,意思只有一個:家鵠說的肯定有誤,他有充分的事實可以證明,薩根根本不是什麼間諜。惠子聽了,自然十分高興。要說惠子其實也不怎麼看重與薩根的交往,她甚至有點不喜歡這個“叔叔”,總覺得他過於輕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跡江湖的浪子、藝人,雖灑脫,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個方面——作為一個日本女人,此時來到中國做媳婦,雖說為了愛情天經地義,卻不合時宜,易遭人懷疑和白眼。如果這時候,跟她多有來往的薩根叔叔是個日本間諜,她身邊的人又會怎麼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懷疑了。所以,當聽老孫這麼肯定地說薩根不是日本間諜,籠罩在她心中的烏雲瞬間散去,她彷彿一下看見了明朗的天空、燦爛的陽光,心情格外輕鬆與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讓人往她身上潑髒水,心裡塌實了許多。

高興的事總是接踵而來,惠子剛到辦公室不久,就接到樓下總檯的電話,說有她的信。又是陳家鵠的信!她取了信,身輕如燕,一口氣跑回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拆開,愉快地讀了起來:

惠子,昨夜我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耶魯的教室,好多鳥兒棲在窗外的枝頭聲聲歡叫,叫得人心煩意亂,身體發熱,高燒不止。在兩千九百七十七個小時以前,在湛藍的天空下,在青青的草地上,有一隻鳥兒終於第一次唱出了美妙的歌聲……

這可是隻什麼鳥啊!

惠子的臉一下潮紅了,一股讓她心顫的熱流瞬間淌滿她的心。她不由想起他們初戀的時候,有一天他們去郊外踏青,陳家鵠請她看一幅雜誌上的油畫:一個金髮碧眼的小男孩,扯起褲頭,讓一個同是金髮碧眼的小女孩看他的褲襠。惠子看一眼,臉就騰地辣辣地紅了,舉起拳頭要打陳家鵠。陳家鵠居然一日咬住她的拳頭,趁機抱住她,把她壓倒在草地上。有一會兒,她真切地感覺到他身上有個硬硬的棒狀物頂了她一下,陳家鵠意識到後立刻調整了姿勢,想掩蓋過去。哪知道,當時還不解男女之事的惠子以為這是陳家鵠褲袋裡的東西,偏偏追問他是什麼東西。陳家鵠說那是他的小鳥,並引誘她去他的口袋裡摸索,摸到的自然是一個“陷阱”……他們就這樣踏上了陌生的旅程,充滿渴望又緊張地打破了彼此身體的禁區,沐浴了人生第一次雲雨。第一次總是刻骨難忘的,回想起來有太多的細節和豐富的表情,甚至當時天空的顏色、草地的疏密。此時惠子都覺得歷歷在目,鮮活如初,令她沉醉。

薩根不合時宜的造訪,把惠子從遐想中拽了回來。

這幾天,薩根想方設法想來見惠子,目的無疑是想從惠子口中證實陳家鵠的死訊。但是惠子聽了家鵠的說法後,簡直恨死他了,堅決不願見他,明目張膽地躲他,避他。第一次薩根給她來電話,約她下樓去喝咖啡,惠子一聲不吭扣了電話;第二次惠子聽到他上樓的聲音,知道他要來找她,想躲來不及,索性反鎖了門,死活不開。這一次,薩根學聰明瞭,進了樓道沒有跟人打招呼,悄悄地摸進來,見了惠子,先聲奪人地說:

“惠子,今天你可不要躲我,我有正經的大事要跟你說。”

“啊……”惠子激靈一下清醒過來,趕忙捂住自己紅燙的臉孔,有些不好意思又不乏欣喜地叫了一聲“薩根叔叔”。薩根不由得一愣,不知道昨天還不理他的惠子,今天怎麼就突然變了態度。不管如何,變是好事,薩根樂於接受,他呵呵一笑,顯得很是高興,問:“是哪股風又把你吹成了我熟悉的惠子了,告訴我,前兩次你為什麼不想見我?”

惠子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羞怯的樣子倒是非常適合她向薩根認錯道歉。在薩根的追問下,惠子把她錯怪他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只是隱去了家鵠和老孫兩個具體的人名。薩根聽了,假裝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就像真被汙衊了一樣,大言不慚地感嘆道:

“原來是這樣,有人在陷害我。”

“是的,”惠子說,接著又問,“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陷害你嗎?”

“誰知道呢,”薩根搖搖頭說,“也許是鹿死其茸,虎死其皮,要我死的人可能是在覬覦我的位置吧。”

藉此,薩根把他在大使館的地位大大地美言一番,基本上是把自己描繪成了施密特先生,隨後這樣說道:“你想想,在這樣的一個時間和這樣的國家當外交官有多麼誘人:其一,國際名聲好聽,亂世出英雄嘛,有了這段經歷,那就是莫大的財富,其二,如果昧了良心,戰爭財發起來又快又容易,可謂名利雙收,誰不眼紅?”可現在他心裡是在流血,老窩被端了,少老大兩口子都死了,他是名利雙失,羊肉沒吃成還惹了一身羶,可謂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想起自己現在落魄的處境,薩根決定對惠子做點鋪墊工作,以便離職後好自圓其說:“你不知道,前兩天還有人在我背後捅我刀子,想逼我辭職呢。說實話我倒並不貪戀這個職位,只是想替可憐的中國人做點事情,不是因為愛,而是出於同情。不過,鼠輩的詆譭,愚民的以訛傳訛,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就是沒想到竟然連你惠子也差點相信了他們的鬼話。”

惠子不由得歉意地站起身,朝他真誠地鞠了一躬,“真是對不起,薩根叔叔,我再次請求你的原諒。”薩根上前扶著她的肩膀,並且親暱地颳了她一個鼻子——這是他第一次對惠子有這麼親密的舉止。惠子很不好意思,連忙退後一步,避開了。

“你看,你看,”薩根指著惠子呵呵笑道,“你又當真了,你我之間何必這麼認真。中國人是不喜歡認真的,他們有一個著名的邏輯:A是對的,B也不錯,凡事馬馬虎虎就行了,你的家鵠難道沒有教你這些嗎?唉,說到你這個夫君,我也替你發愁,怎麼這麼久了,還不回來看看你?最近有他的訊息嗎?”

這才是薩根連日來一直想見惠子的真正目的——探聽陳家鵠的生死。惠子不知是他的計謀,聽他提起陳家鵠,即刻臉放異彩,趕忙點頭說:“有,有,我們透過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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