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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能打通物資通道,何未接連數日宴請早已隱退的京城貴胄。宿醉之後,她頭疼欲裂,喝了扣青熬煮的補氣湯藥,在八步床上處理半日船務公司的要事,昏沉沉再睡去。

暑熱催人醒,她再睜眼,天已全黑。

扣青意外沒來打擾,何未口齒乾澀,手臂軟綿地撐在床邊沿,光腳下了床。因有八步床的雕花圍欄遮擋,直到她離開圍廊,見到西次間透過來的微弱燈光。

他回來了。

這念頭無法阻擋,如暑熱之氣,撲面而來。

過往年歲,謝騖清往來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現。唯獨今夜,她竟沒一絲懷疑,隔著一扇推拉門的是他。

她穿著夏日的輕綃衫褲,淡青色。

腳光著,往前兩步,心跳得厲害,旋即扭頭去了衣櫃前,像被他偷聽到似的,輕緩拉開木門,手胡亂撥動,欲挑一件合適的連身裙。

輕綃衫褲丟到太師椅上,絲緞裙襬從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鏡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擔心面上不乾淨,幾步走到紅木臉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撲到臉上,等擦乾淨,回到鏡子前,開啟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許,壓到唇上。

略定了心,她趿拉著拖鞋,到門邊,輕推開。

安坐於燈影裡的謝騖清,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 披著喬裝成商客的西裝,一隻手臂撐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幾個時辰,微闔眸。

從戰場下來的男人,沒機會精細。白襯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燙過的。

他察覺臥房開門,睜了眼。

何未和他對視,笑著笑著,眼睛紅了。他的眼睛裡盡是紅血絲,疲憊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卻是溫柔的。

“回家了,為何不進來?”她輕聲問。

他道:“你睡覺不安穩,怕躺上去吵醒你。”

“寧可被你吵醒。”難得見面,相處的時間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他一笑,坐正身子。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動時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見,到他身旁:“平津兩地報紙,都在講同盟軍的豐功偉績,”她挨著他,到並排的太師椅上坐了,“你們戰前動員時的詩,斯年全都會背。”

她言罷,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援你們。我不知道你在察哈爾有沒有聽到何先生的一段詩,就是廖先生的遺孀,她寫得罵得都十分痛快。”

國共合作破裂時,廖先生被暗殺,其遺孀何先生辭去一切職務,多年致力於營救政治犯,呼籲抗日,奔走在籌款籌醫藥物資的第一線。她組織女人們一同抗戰救國,支援戰場,而罵昔日同僚的話,也足夠直白——

枉自稱男兒,自受倭奴氣,不戰送山河,萬世同羞恥。

吾儕婦女們,願往沙場死,將我巾幗裳,換你征衣去。

謝騖清輕頷首,答:“聽到過。”

“還有天津的報紙,讚頌你們,自九一八以來,只有丟失國土的戰報,而你們在察哈爾的多倫一戰,終於為我們爭得了國格。”

謝騖清笑著看她。

多年相知,他讀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訴他,仍有千萬人在身後,支援抗日的軍隊。

“今日回來,為槍支,還是醫藥品?或是食物?”何未彷彿有說不盡的話,“我們想辦法在打通運輸的路。”

“今夜不談戰事。”謝騖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師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緩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體溫。

何未從未見過謝騖清如此。

於那冊家書中,她於隻言片語中窺到過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國前途的悵惘。謝騖清的失落,總被壓在列強欲瓜分華夏的憂慮下。

“那說……貴州。”謝騖清的故鄉。

“貴州。”謝騖清輕聲重複。

他已久別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駐地不遠處的星點苗寨燈火。

“想聽什麼?”他問。

“什麼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貴州媳婦,”她柔聲道,“沒機緣隨你嫁入謝府,總是有遺憾的。”

“貴州……”謝騖清傷腿微微挪動,以便讓血脈更暢通,“那裡是第六個脫離清廷獨立的地方。盛產竹木、桐油、烤煙、菜籽,後來,因為軍閥養兵,開放了煙土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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