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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競技類遊戲中稱讚對方玩得好,也是認負的意思),切出了遊戲。

螢幕上最後一幕,十二艘人類巡洋艦以大和炮聚焦射擊,把他的母巢化作一灘血水。

他輸掉了今天的第六局,零勝六負。最後一局他堅持了22分23秒,不過最終還是被拿下了,對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類,人類的機槍兵在星際爭霸裡是個變態兵種,出槍度為零,拔槍就射,收槍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隻只被打爆了。

聊天頻道里,對手得意洋洋,“人類打蟲族未必要出坦克,韓國高手都不出坦克,開始就爆兵,海量的機槍混著護士衝過去,連消帶打……”

路明非可以想象那傢伙眉飛色舞的樣子。

路明非沒吭聲,切到QQ上,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的,一動不動。對方沒上線,他又白等了。他抓了抓頭,有點兒失望。另一個頭像倒是跳了起來,是個長得很欠的熊貓,Id是“老唐”。

“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了,下次再切!”老唐就是那個打贏了他的傢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戰術意識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說。

老唐得意洋洋地下線了,路明非衝著螢幕吐了吐舌頭。

如果老唐親眼看見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會得意了,只會罵一句“變態”,而後再不跟他對局。路明非用的是臺老式的IBm筆記本,沒接滑鼠,用的是紅點控制。用紅點打星際爭霸,這是隻有瘋子才會乾的事情,好比用擀麵杖掏耳朵。如果要接滑鼠的話,大概老唐活不到第八分鐘吧?那樣就沒得消磨時間了。

可路明非也懶得和老唐說自己是純屬無聊在挑戰高難度,他有好多時間得消磨,下次老唐不陪他打了怎麼辦?

可消磨了很多時間,她也不上線。

何必呢?他有時候也跟自己說。像個傻子似的等啊等,等四個小時,說兩三句話,好像是蠻不值的。

可這種事情誰算得出來值不值?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小說繪》,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摘了!還有去傳達室看看有沒有美國來的信!還玩遊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麼?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嬸嬸的聲音在隔壁炸雷般響起。

路明非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響,一疊聲地答應,一溜小跑出門。走廊裡安安靜靜,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裡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曬著純白色的床單,窗外風吹著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他靠在門上,聽著門裡的嬸嬸還在嘮嘮叨叨地抱怨,被門隔著,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兒。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高中三年級,將滿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於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每個人見了他都諄諄教誨,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應該煥鬥志。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爭霸,就是躺在床上望著屋頂呆。

作為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並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訊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著,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訊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

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說是在忙一個大專案,結果一旦公佈就會像斯文·赫定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為爸媽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放學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現該自豪的是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放學之後,一幫同學吊兒郎當地並排往前走,佔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後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後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地鑽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後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著向前。

兄弟們隔著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著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隨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檯球。

“路明非家裡對他最好了,從來不管他。”

其實路明非一個人的時候不逛商場也不打檯球。他在網咖裡坐得膩之後,就回家了,進了樓卻不進屋,從通往樓頂的鐵柵欄裡鑽過去,坐在嗡嗡響的空調機邊,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太陽西下。

路明非覺得自家爸媽是男女人,也許只有某一天他們坐的飛機失事了,他們才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託著飛機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樣,他們始終在為世界忙碌,而不是為了他路明非。人爸媽當然可以用來吹噓,可事實上跟不存在也沒什麼區別,路明非都快記不得爸媽的長相了,只有偶爾看小時候的全家福,才能勉強回憶起那一男一女,還有他家那棟外面爬滿爬山虎的老樓。

叔叔嬸嬸更感興趣的,是路明非爸媽定期從國外寄回來的錢。託那筆錢的福,路明非可以上私立貴族高中,也是託那筆錢的福,叔叔嬸嬸能買一輛小排量的寶馬,叔叔有錢買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貨,嬸嬸有錢在麻將桌上輸,還是託那筆錢的福,堂弟路鳴澤在學校裡有了“澤太子”的綽號。路鳴澤和路明非在同一所高中上學,不但成績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緻,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飯就搶著付錢,叔叔嬸嬸還會穿得特別體面參加路鳴澤的家長會,讓人感覺路鳴澤是個蜜罐裡泡大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為路鳴澤身高16o厘米,體重16o斤,應該早都找到女朋友了。

而他路明非是也只是“路鳴澤的哥哥”。

路明非對此倒不介意,連爸媽都不在乎他,對叔叔嬸嬸還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兩手抄在褲兜裡,耷拉腦袋看著地面,一路下樓,在便利店裡買了嬸嬸要的東西,又溜達到書攤上,買了一本新出的《小說繪》。

嬸嬸覺得路鳴澤聰明,好讀書,求上進,還特熱愛文學,路鳴澤看《小說繪》在嬸嬸的嘴裡也是“我們家鳴澤在學習”,每次《小說繪》出新一期嬸嬸都覺得中國青春文壇又有了動靜,趕著路明非去買回來,讓路鳴澤緊跟形勢。

樓下報刊亭的大爺覺得路明非又憂鬱又賴皮,還熱愛文學,老來買《小說繪》,可從來不看,而是蹲在報刊亭邊,把新一期的《家用電腦與遊戲》白看完,然後扔回攤上,坦蕩蕩地評價說越來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點蔫兒壞。路鳴澤經常說在我家裡怎麼怎麼樣,指揮路明非幫他幹這個幹那個,路明非每次都照做,然後他就蠻小人地訪問路鳴澤那個秘密的QQ空間。

路鳴澤看了文學書,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寂寞的貪吃蛇”,抄了很多哀傷的句子放在QQ空間裡,配上他自己用手機拍的大頭照,偶爾還上載幾張用點紅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詩大概是說沒有愛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動,在學校裡天天見光天天死,所以想在QQ上遭遇點天雷地火。

路明非就申請了一個新QQ號,起名“夕陽的刻痕”,掛上一張短嬌俏蘿莉的照片,把年齡填成16歲,個性簽名寫成“讓你的微笑和悲傷成為我這一生的刻痕”。趁著路鳴澤在家上網,他就溜去網咖和“寂寞的貪吃蛇”搭訕。三來兩去,路鳴澤大概覺得他這條貪吃蛇終於找到可口的食物了,非常樂意讓自己的微笑和悲傷成為女生這一生的刻痕,在家裡,每天都很高興哼著信樂團的《離歌》,在QQ上一再地約見面,準備轟轟烈烈地開始了。路明非答應得斬釘截鐵,可總約在嬸嬸拎路鳴澤去學鋼琴的時候,路鳴澤每每和嬌俏少女失之交臂,扼腕痛恨,唱著《離歌》的時候也就有點哀愁的調門兒。

這是路明非這些日子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這麼一個人,沒有多好,也沒什麼做壞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明非啊,都說你要去留學啊。”報攤的大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哪有,申請而已,誰要我啊?”路明非蹲在攤邊蹭雜誌看。

“出國留學好啊,出國留學回來就是海龜,賺錢多。”

“我不想賺錢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幫大爺你看攤兒,你給我點兒錢夠我買ps2的盤就好了。”

“沒出息,看報攤賺不到錢,我是年紀大了。”

路明非翻著眼睛看看頭頂綠蔭裡投下的陽光,“挺好的,可以曬太陽,沒人來的時候就呆,還有過路的美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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